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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深处:韩信的胯下奇耻

时间:2023-07-2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楚王微笑着,示意晏子坐下,随之有侍女沏上了茶。但悲哀的是,韩信却未能逃脱胯下奇耻。屠夫遂得寸进尺,向韩信提出了一个两难的方案让其选择:要么用剑击倒他当英雄,要么从他胯下爬过去做懦夫。于是韩信就蹲下身子,双手按地,把头伸进屠夫的胯下,匍匐而行,一寸一寸地爬过了一个丑陋的空洞。韩信还对自己过去之所以接受胯下奇耻做了解释。

历史的深处:韩信的胯下奇耻

士可杀而不可辱。

我一向偏爱这个句子,它组合得很是完整,但它却又不呆板,也不生硬。在严谨之中,它还有足够的润滑与疏朗。这个句子是有美感的,而且由于它的简洁和精辟,早就发展为一个成语了。不过它显然不是一般的成语,它的劝诫、警告,它的使用率之高,影响力之大,都超出了成语的范畴,升华为一句格言了。

它实际上已经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精神准则,一个忍耐的底线。在关键的时候,它还是中国知识分子进行动员的口号。

如果带着抑扬顿挫一字一字地吟咏它,那么我总会感到,从丹田涌动的凛然之气,能把我劳损的脊梁撑得很直。我经常吟咏它,默默地吟咏。我以为它的意义是明白的,但它所蕴藏的深刻而深长的意义,却似乎仍需要继续挖掘。

关于它的出处,我曾经翻箱倒柜,大查典籍,并向三位学者请教。这样费神追溯一个格言的根本,也许在那些凭兴趣写作的人认为,绝对不是什么聪明之举。不过我愿意,以为我的收获是很大的。

总之,它源于孔子之意,是孔子向鲁哀公释儒之际提出的。孔子认为,也许儒是可杀的,然而儒不可辱,儒可杀而不可辱,既是官方对儒应该掌握的尺度,又是儒应该具备的品质

士可杀而不可辱,是王鏊在孔子逝世两千年以后所发之声。王鏊在明政府工作,当然属于统治阶级,不过良心未泯。有一天,他看到太监刘瑾对一位有违法行为的大臣辱而杀之,愤慨不已,极力阻止,并大声疾呼:士可杀,不可辱。

在明政府办公之地,以直率的办法,拦挡皇帝的亲信对一个嫌疑犯进行迫害,确实需要非常的胆识。

在我看起来,王鏊的观点与孔子的观点是一脉相承的。他沿袭了孔子的思想,不过也有所发展。他把在审讯和行刑之际应该注意其尊严的人,从为贵族之家相礼的一批有专业技术的人,扩而大之为所有的知识分子,甚至扩而大之为所有的成年男性。

王鏊没有把女性包括在应该注意其尊严的范畴之中,是他的局限,也是时代的局限,因为在他所处的时代,女性都是卑贱的,缺乏人的资格。

现在变化了,现在的女性与男性已经有了平等的权利,据此我以为,现在应该把士可杀而不可辱,提升为人可杀而不可辱。实际上我想强调的是,任何玷污人、使人蒙羞的做法,都是不能接受的。也许社会在明天还将发展为人不可杀且不可辱,不过现在能做到人可杀而不可辱,也是一个进步了。

顺便指出,格言是成语的一种,是可以作法式的句子,并为人长期使用,所以在文章之中出现的格言是不打引号的。打引号显得啰唆,还影响阅读快感。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反正我不喜欢给格言打引号。

为什么侮辱一个人比杀死一个人还严重,这并非不是一个问题。我的考虑是,人之所以确立,不仅仅因为人是一种高级动物,不仅仅因为人会劳动,充满智慧。人之所以确立,主要是人在肉体之上还有灵魂,它是人在文明过程逐步形成的,其核心是尊严。生命固然是宝贵的,不过生命如果丧失了尊严,那么它便削弱了自己的价值。

我敬仰这样一种人,其千方百计,甚至不惜牺牲生命以维护自己的信仰,维护自己的自由,维护自己的权利,维护自己的爱。这样的人不仅仅是活着,重要的是他在尊严地活着。

在我这样思考的时候,春秋战国时代的晏子其人,受齐王派遣,走进了楚王的宫殿。楚王微笑着,示意晏子坐下,随之有侍女沏上了茶。

晏子觉得楚王还是友好的,但实际上这却是一个表面现象。晏子马上就会看到一幕使他蒙羞的把戏,当然是楚王导演的。

会晤刚刚开始,楚国司法机构一个官员便押上一个行窃的人,其当着晏子的面,指控行窃的是齐国人。随之楚王沉着脸,阴险地问晏子:齐国人一向就喜欢行窃吗?晏子立即醒悟,不过楚王的恶劣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遂机智地回答:人在齐国并不行窃,事实是,到了楚国才行窃的,这仿佛在淮南生为橘子而在淮北便生为枳子一样。

晏子巧妙地躲过了泼向他和齐国人的脏水,他所表现的一种风度,甚至使玩弄花招的楚王也暗中钦佩。关键是,这个遥远时代的使者,以自己的行动,向人类昭示了尊严是一个存在,维护尊严是必须的。

但悲哀的是,韩信却未能逃脱胯下奇耻。韩信似乎注定要碰到一个摧毁他的屠夫,以使其永远带着屈服的隐痛。

我以为,那应该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淮阴的街上游走着一些闲散的人。这时候年轻的韩信过来了,他佩着剑,迈着方正的脚步,鼻子与眼睛,无不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远大之情。

在淮阴,很多人都知道韩信家境贫困,偶尔还需要寄食。但他的做派却特别得很,常常给人一种傲慢的印象,仿佛他马上就会离开这里,成事而去。

如果韩信的傲慢不是一种挑衅,不是故意在伤害谁,那么就让他傲慢吧,让他摆其姿态吧,因为这是他的个性,也是他的权利。尽管道理是这样,然而实际上并不这样简单。事实是,他所流露的一种远大之情使周围的人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低俗,而且它使周围的人对他产生了嫉妒。嫉妒迅速发酵为恼怒和怨恨,并哺育了一个打击韩信的阴谋。不过韩信并不知道,他还蒙在鼓里。

韩信静静地在街上走着,不招谁,不惹谁,似乎是安全的,岂不知他一点也不安全。虽然他没有妨碍谁,可一个屠夫却吆喝着过去妨碍他了。韩信看到屠夫叉开两腿拦住他,大声奚落其身材高大,喜欢兵器,像是一个英雄,实际上只是一个懦夫。街上的人对屠夫的恶举,不但没有仗义劝阻,反而一波一波地起哄着,有的还在极力地纵容屠夫。屠夫遂得寸进尺,向韩信提出了一个两难的方案让其选择:要么用剑击倒他当英雄,要么从他胯下爬过去做懦夫。

屠夫显然是欺人太甚了。韩信感到愤怒的烈焰迅速燃烧着他的心。他咬着牙,瞪着眼睛,拳头紧握,似乎扬眉之间剑便出鞘。然而在最后的一瞬,他改变了主意。他决定忍,怎么都要忍。于是韩信就蹲下身子,双手按地,把头伸进屠夫的胯下,匍匐而行,一寸一寸地爬过了一个丑陋的空洞。

韩信慢慢站起来。他仿佛是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他听见街上的笑声铺天盖地,连绵起伏。笑声像冬天的雪一样热闹,像秋天的鸡毛一样杂乱。他在笑声之中毅然而去。他把笑声留在了故乡

多年之后,韩信为汉帝国打下了大片江山,刘邦不得不封他做楚王。他有声有势,荣归其家。他牵挂着屠夫,似乎一直都牵挂着侮辱自己的屠夫。韩信让人找到屠夫,并特别地任命其为中尉。

韩信还对自己过去之所以接受胯下奇耻做了解释。他认为,他是能够杀死屠夫的,不过杀死屠夫缺乏其名,就忍了。他忍了,才有今天。

韩信凯旋故乡,如何对待屠夫,显然是大有文章可做的。他完全可以罗织一个罪状把屠夫杀死,但这却是一般人的做法,韩信没有。他知道,任何直白的惩罚屠夫的做法,都将像在灿烂的阳光之中重复自己的胯下动作。

韩信的妙计是,给屠夫以友谊和职位。韩信以缩短自己与屠夫距离的方式淡化其事,从而分散了故乡之人对他创伤的注意。

他让屠夫在自己麾下工作,实际上已经是在报复屠夫了,但其表面上却又展示了他的宽容。把事情能做成这样的,也只有韩信了。

韩信对自己为什么会接受胯下奇耻的解释,尽管言近旨远,但我却是姑妄听之,不十分相信。不过他的解释倒是打开了一条通向其灵魂的道路,所以应该注意他的解释。

在我看来,韩信是这样安排他的灵魂的。他认为,功利是衡量人的价值的终极标准,为了功利,人是可以接受侮辱的。他还认为,巨大的功利一定会抵消追求功利过程所曾经接受的侮辱。

如果我的分析是对的,那么韩信的灵魂就很是可怕。我以为他的灵魂有一种流氓气息。

一些学者总是为韩信不平则鸣,而且中国人一向喜欢同情失败之徒。他们觉得刘邦及其吕后是不道德的,坐了江山便要除掉韩信。

刘邦之流固然是不道德的,当然,这一类人何止能以不道德而为之定位!尽管如此,中国人也不能由于刘邦之流迫害了韩信就确认韩信是贤良的。逻辑似乎并不是这样简单的。也许刘邦之流对韩信的斗争,是一群大流氓对一个小流氓的斗争。实际上我就是这样判断的,我难道错了吗?

依刘邦之流的考虑,刘邦除掉韩信,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他是皇帝,他必须巩固自己的权力,这决定了他会瞪大眼睛,留意着企图谋反的人。刘邦对汉帝国建立有功勋的人,不但时时警惕,而且处处怀疑。这是刘邦的秉性,也是所有集权统治权力中心固有的风景

我以为,韩信之死,关键在于韩信,在于他的谋反活动给刘邦之流提供了除掉他的把柄。

根据司马迁的记录,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韩信乘刘邦率兵不在长安之机,向巨鹿郡首授以私意,要其在巨鹿起兵,他将在长安内应。这是大事,当然也是绝密,可惜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关于联合起兵的消息很快就泄露了。如果韩信能及时获悉情况的变化,那么韩信还是会有弥补之术的。问题是他并不清楚情况发生了变化,也不清楚吕后已经策划了一个逮捕他的方案。他仍在长安悄然准备着。有一天,萧何召韩信到未央宫去开会,以祝贺刘邦平定叛乱的胜利。韩信觉得有诈,不想去,但他却不能不去,于是他就惶惶地去了。诚如其所料,刚刚步入未央宫,卫兵便抓了他,随之他的头便落地了。

这件事情发生在公元前196年的秋天,那些日子,黄叶飘飞,大雁哀鸣,长安很有一点悲凉。

成也萧何,是有道理的,不过败也萧何便未必有道理了。韩信根据他的贡献,觉得汉政府应该给他充足的荣誉和权力,可结果,他却从独有地盘的楚王降为一个淮阴侯了。韩信不服,不满,耿耿于怀,并终于导致了他的谋反活动。

韩信是有谋反之心的,不过如果刘邦愿意,那么刘邦将可以化解其阴谋,可惜刘邦不但没有安抚韩信,反而提高了警惕,加深了怀疑,遂使韩信的谋反之心变成了谋反的行动。(www.xing528.com)

韩信颇有军事天才,在其戎马生涯之中,到处飘扬着胜利的旗帜。进攻魏国,佯装要划船渡河,但他转身却命令士兵浮水登岸。为防行动暴露,他竟奇异地让士兵抱着木瓮做掩饰。消灭赵国,他做背水一战燕国弱小,他便劝其投降。齐国强大,而且有楚国支援,他遂集中力量,各个击破。垓下之战,为决定项羽与刘邦的命运之战。事实是,由于韩信的作用,项羽才自刎于垓下的。但这样一个军事天才却并没有保证自己能够善终,显然权力的斗争是复杂于军事的斗争的。

韩信是跟随项梁开始革命的,项梁失败之后,其顺延于项羽麾下,做保卫工作。他曾经热情地向项羽献计献策,但项羽却反应冷淡,不以为然。韩信碰壁,很是沮丧,便产生了跳槽的念头。在刘邦当汉王入蜀之际,他离开项羽,加入了刘邦的队伍之中,以图发展。不过在刘邦麾下,他还是默默无闻。依韩信的所想,自己投奔刘邦,当然是希望受到重用的,可刘邦却目空韩信,让他做接待工作,之后管理粮饷。韩信觉得前途黯淡,遂起去意。

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韩信躲开放哨的士兵,穿过一片树林,沿着褒斜栈道,向长安运动。萧何是一直关注韩信的,那天晚上,他发现韩信跑了,竟不经请示便追赶之。他找到韩信,反复劝勉,总算把韩信拉了回来。

萧何是刘邦的谋臣,善于观察,很清楚韩信将大有作为。于是他就尽力举荐韩信,还设法要刘邦封其为将军。到这时候,韩信才有了发挥军事天才的机会。

我是韩信先生的晚辈,只能从背后看韩信。从背后看韩信的优势是,可以清楚地发现他在路上留下的足迹

我所思考的是,韩信再三选择主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是否有一个目标?晚辈要擦亮眼睛,并学习老吏断狱一般的审视,大约才能发现韩信是有一个目标的,这便是追求功利。

追求功利并非不高尚,而且谁都在追求功利,我也是在追求功利的。不过我觉得怀着投机之念,依追求功利的快慢和大小而转换立场的人,将是危险的。我以为他们有反骨,反骨不一定长在头上,但它却一定长在心里。

刘邦与项羽之争,实际上是推翻秦政府之后出现的一场权力之争。秦政府的压迫和剥削,中国人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这时候,刘邦和项羽站出来率农民起义军推翻秦始皇的集权统治,当然有巨大的进步意义。不过在秦政府灭亡之后,他们为掌握权力,为当皇帝,动之以武,并不经商量就把中国人拖进他们发动的兵乱之中,便显出了他们的虚伪和狭隘,甚至暴露了他们所潜藏的注定会反动的品质。

遗憾的是,像刘邦和项羽这种推翻一个集权统治,之后再建立一个集权统治,接着再推翻,再建立,其形式在中国竟反复出现,成了规律。我以为,这是中国的悲哀。诗人曾经长叹,中华民族是一个灾难深重的民族,大约就包含着中国具有这种呈循环状态的历史命运。

刘邦与项羽之争,此起彼伏,一战就是几年。有一度,项羽把刘邦困在了荥阳,刘邦为突围便把项羽紧紧牵制着。你想吃掉我,我也想吃掉你,不过事实是,你无法吃掉我,我也无法吃掉你,就那么相持着。

当时,韩信独辟战区,有自己的辖界,而且实力雄厚。如果他与刘邦联合,那么项羽必败,如果他与项羽联合,那么刘邦必败。天下好事者都知道韩信是一个重要砝码,便纷纷游说,希望韩信有所行动。一个著名的辩士蒯通,甚至绞尽脑汁,以相面的角度分析韩信应该在关键之际发挥自己的作用,以改变天下的未来。他还明确建议韩信自封为王,从而把刘邦和项羽从胶着状态解脱出来,并开创他们三个人鼎足而立的局面。辩士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使韩信很是犹豫。但仔细斟酌之后,韩信却还是拒绝了辩士的建议,其原因是,刘邦对他是有恩惠的。韩信说:“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

钟离昧曾经在项羽麾下工作,项羽自刎之后,投靠了韩信,因为他与韩信素有交情,关系密切,而且觉得韩信是足以投靠的。但刘邦却嫌恶钟离昧,并扬言要逮捕他。韩信知道刘邦的所想之后,竟打算杀死钟离昧,并把其首级献给刘邦。

辩士蒯通要韩信自封为王,韩信没有,似乎显示了他是有忠诚的品质的,非也。韩信并不是没有背叛刘邦之心。他之所以没有背叛,无非是刘邦给他的待遇和享受还使他满意而已。我以为,并不是由于他忠诚而不背叛。我以为,主要是由于他的欲望得到了满足而没有背叛的。韩信在一个关键之际不背叛刘邦与在别的一个关键之际抛弃钟离昧,其动机是一致的,都是为了自己。在我看起来,韩信有所选择的忠诚,或在表面上的忠诚,掩盖了他内在的奸险,甚至掩盖了他的不道和不义。

在韩信向钟离昧下手的时候,钟离昧自刎了。动刀之前,钟离昧对韩信的结果做了预言,他认为刘邦一定要收拾他。钟离昧还谴责了韩信,其语气是鄙夷的、轻蔑的,他说:“公非长者!”

韩信的胯下之举,一直是很有市场的故事。中国人把这个故事绘以为图,演以为戏,并随现代艺术的发生拍摄为电影和电视。我不知道韩信的故事受到广泛宣扬是与之增光还是与之丢脸,也不知道韩信的故事久远流布是中国文化的积极成分还是消极成分,它是起美好作用还是起恶劣作用。总之是,韩信依然活着,而且他的胯下之举竟有了生存哲学的意义。它的启示似乎是:瞧!这个人,他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竟能接受一般人难以接受的侮辱。

在中国,韩信显然是一个典范,一个能屈能伸的典范,用以后的业绩洗刷了以前奇耻的典范。韩信所接受的侮辱,似乎成了他实现其目的的一个铺垫、一个陪衬,甚至是一种升华的动力。

然而,当世故老人摇唇鼓舌大宣韩信的时候,韩信正在地下哭泣。实际上韩信所受到的精神创伤一直隐隐作痛,如果风寒和雨淋,那么其痛当从隐隐变成明显的刺痛或剧痛。这是世故老人所不知道的,他们当然也不知道韩信的哭泣。

尽管韩信永恒地幽禁在黄土之中了,但他却固执地关注着黄土以外的世界。在那黑暗和潮湿的冥府,他以绝顶聪明反思自己的一生。

经过两千年之久的琢磨,他发现中国文化是一个腐蚀和摧残个性的场。在这里,任何突出的人都将可能受到打击。打击的铁拳是密集的、持续的,是多方位和多角度的,既来自官方,又来自民间。铁拳把一波一波优秀的人都砸扁了,并使其他人产生了对打击的恐惧。于是中国人就变幻自己活着的姿态,总是条件反射似的回避和躲闪,并怯怯地夹着尾巴。他们不得不呈一个四平八稳之状。唯有少数人仍保持着一个人固有的血气,在沉默之中呐喊,如司马迁,如李贽,如鲁迅。

我以为,中国人的生存哲学是驳杂的,仿佛一锅以甜克苦、以酸制咸,甚至以毒攻毒的汤药。那些指导人行为的法则浩瀚若汪洋大海,但它们却自相矛盾。

在我看起来,中国人所运用的种种退守的信条,主要源于老子。老子何以总结了令人心寒和悚然的经验,永远是一个谜。不过事实是,中国人多少接受了他的劝诫,在逆来顺受地活着。

我想,之所以韩信能够作为一个典范,大约是因为韩信的胯下之举符合老子的观点吧!实际上他以后的飞黄腾达与死于刘邦之手,也为老子的观点做了见证。

韩信遭遇屠夫侮辱的原因是微妙的,我想沿着我的思路核对一下曾经所做的分析。他出身低贱,依他的家庭背景和社会地位,是属于街上的人,似乎应该混迹于街上,甚至应该是屠夫的朋友。如果这样,那么街上的人,包括粗暴的屠夫,将不会跟他发生冲突,反而还会跟他勾肩搭背,亲热相处。但韩信却有意疏离街上的人,因为他要出人头地。他总是把自己想象为一个将军,喜欢佩着剑走来走去。母亲逝世了,虽然他没有钱,但他却还坚持把母亲葬在一个高坡以保留一个祭祀母亲的地方。韩信所流露出来的一种超拔之感显然使街上的人恼火,因为街上的人觉得韩信向往的是别的一种生活,对他们有一点鄙夷。他们甚至认为韩信远走高飞的抱负,就是对他们的摆脱和抛弃。于是他们就讽刺他,挫损他,以致冲出来一个屠夫侮辱他,其目的是使韩信待在街上,待在他们之中。

大约半个世纪之前,一群农民报复一个小伙对一个姑娘的非礼,就抓住他,让他弯腰低头,下跪,并游斗他。在用种种方法惩罚了这个小伙以后,仍不解恨,便想新的惩罚的方法。他们从猴子经常做的一些猥亵的动作得到启示,遂狰狞地脱去小伙的裤子,捆绑了他的四肢,之后将他和猴子关在一间房屋,以使猴子抚弄他的生殖器。结果呢,结果是把他折磨得气息奄奄,几乎丧命。

谁能相信这样的侮辱之举是人的所为,谁能相信人竟野蛮到这样的程度。我必须强调,它不是虚构的故事,它便发生在一个有名有姓的地方,而且我实在不愿意指出它就发生在我的家乡。

这是一个年迈的教师告诉我的故事。在再三怀疑它是否真实之后,我久久忧郁。我看到了人性的黑暗,我为之悄悄地哭了。

侮辱一个人,就是用极端手段捣毁一个人的尊严,以释放自己的怨恨,从而获取一种邪恶的快感。侮辱一个人,似乎出于嫉妒,又不完全出于嫉妒,似乎出于征服,又不完全出于征服。

也许一个人遭遇侮辱,并不是自己造成的,不过在自己身上很可能多少存在着一种侮辱的激发素。侮辱的激发素往往表现为一个人所有的优越感:或出身高贵,或才华炫耀,或气度昂扬,或容貌出众,而且总是有意无意地比他人于卑下之中,拒他人于千里之外,使他人自惭形秽。一个人所有的优越感,会使他人藏在暗中的嫉妒之心和征服之欲发展为侮辱的动力,并通过侮辱有优越感的人,实现自己的心理平衡。这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毒素,它导致的结果是,劣胜而优汰。

人对人的侮辱,有时候会弥漫为民族对民族的侮辱,也会传染为阶级对阶级的侮辱,甚至还引发性别之间的侮辱。

性别之间的侮辱,主要表现为男性对女性的侮辱,办法是在公众场合脱去女性的衣服,从而伤害之。以这样的办法侮辱女性,在世界很多地方都有,而且过去有,现在还有,是扎根在人类的传统之中的。不过随着人类文明的扩大,随着女性地位的提升,企图侮辱女性的男性也不得不收敛自己,约束自己,因为侮辱女性不但无理无能,而且野蛮。

阶级对阶级的侮辱,主要发生在20世纪一个时期,发生在无产阶级对地主阶级和资产阶级的革命以后。办法是,除了对倒霉的统治阶级做咒骂之外,我所知道的还有剃光头,戴高帽,以唾沫溅脸。

民族对民族的侮辱,似乎总是发生在民族矛盾激烈并容易使用暴力的地方。一般是在失去理性的情况之下,抹黑信仰,捣毁教堂,甚至男性对女性做集体强奸。非常遗憾,1999年,这样的事情还在巴尔干半岛上发生了。

一个人是否会受到侮辱,并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但如何对待侮辱,却由自己决定。当然,一个人应该尽量智慧地避免侮辱,这一点非常重要。可有时候,一个人却是无法躲过侮辱的,这便使自己有了一次考验自己的机会:要么接受侮辱,从而得利或残存;要么拒绝侮辱,从而招祸或遇难,这一切将完全由自己决定。

谁都有在两极之间做出自己选择的权利,而且选择的标准是由自己掌握的。制约选择的主要因素是一个人将如何对待尊严。

著名作家老舍先生在徘徊很久以后,自沉了太平湖。这是1966年8月25日发生的事情。两天之前,老舍先生遭遇了难以接受的咒骂和殴打,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反复考虑,上下求索,百思不得其解。他感到世界的肮脏。他显然已经很厌恶它了,遂决定离开它。

在我看来,老舍先生选择了死,实际上就是选择了尊严。当他感到这个世界不能让人尊严地活着的时候,他认为这样的世界就不值得留恋了,就可以放弃。也许老舍先生的所想并不这样简单,也许他自沉太平湖的行为,就是他的唯一注释。

韩信之墓在渭河北岸,很多人都看到过它。人说:韩信之墓周围的土地不长五谷,颜色是红的,是血染的土地,土地硬得仿佛石头一般。人说:土地硬得仿佛石头一般,是苍天的抗议,是人类不道不义的印痕。

我是喜欢古迹的,西安周围几百公里之内之外的古迹我几乎都瞻仰了。我以为,走近那些古迹,用手触摸它们,有一种亲近祖先的感觉,甚至有一种拥抱祖先的感觉。然而我一直没有看到过韩信之墓,我对它没有兴趣。

士可杀而不可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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