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五种关于艺术发生问题的学说,我们根据它们的研究方法和解答问题的走向,大致可将其分为两类:第一类,表现说和游戏说,它们主要强调人的心理和本能与艺术发生的联系,这类理论最终走向了生物学或心理学;第二类,模仿说、巫术说和劳动说,它们主要强调人生活的外部环境对艺术发生的影响,这类理论最终走向了民俗学或人类学。这些理论从不同的领域对艺术进行了研究,他们的研究或反映了艺术的部分特性,或与艺术的发生存在某些关联,从某种角度看都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不过他们最终将艺术的发生归结为某一种现象,这仍是认识论层面上的理解,因而还不能从根本上回答艺术发生的本原问题。
海德格尔认为,艺术是真理的原始发生,这是从生存论层面对艺术进行理解,由此我们认为:其一,艺术与人类社会的开端是同步的;其二,艺术在原始的生存活动中,呈现出的形式是多元的;其三,劳动中包含着艺术的本源。
(一)人类社会的开端与艺术之发生是同步的
人的精神存在是人类社会存在的前提。精神的存在,意味着人可以直观自身,这种直观是人对“道”(真理)的领会,也即人对自身生存之领会。海德格尔认为,艺术是真理的原始发生,他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写道:
艺术让真理脱颖而出。作为创建者的保存,艺术是使存在者之真理在作品中一跃而出的源泉。使某物凭一跃而源出,在出自本质渊源的创建者的跳跃中把某物带入存在之中,这就是本源(Ursprung)一词的意思。
艺术作品的本源,同时也就是创建者和保存者的本源,也就是一个民族的历史性此在的本源,乃是艺术。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艺术在其本质中就是一个本源,是真理迸入存在的突出方式,亦即真理历史性地生成的突出方式。[24]
在海德格尔看来,艺术与真理的发生是统一的。艺术直接参与了人类感性生活的建构;而真理(道)是人对自身命运的领会,它被置于人的感性生活之中。正是艺术使这种领会得以成为可能,而此时的艺术就具有了本体论上的意义,因此,它的发生与人类社会的开端是同步的。
(二)艺术在原初人类的生存活动中呈现出多元的形式
艺术在人的原始生存活动中就已经真实地发生了,人们用它来保存生存情感,只是此时的艺术还未成为一种自觉的创作,也未定型为一种固定的程式,这种艺术确切地说应该称之为“元艺术”。在原始生存活动的许多领域,如原始的巫术、游戏、历史神话以及日常器物的制作中都有“元艺术”发生。这些活动之所以可以被称为“元艺术”,是因为在这些活动中,人或多或少都不自觉地应用了这些形象的方式对生存的情感进行了保存。
西方艺术理论中,将巫术作为艺术起源的学说是有一定道理的。早期人类在生产力极为低下的情况下,对自然充满恐惧,因此人类想象出各种具有超自然能力的神灵,并进行顶礼膜拜。巫术作为人与神灵沟通的方式,是原初人类生活中极为重要的活动,他们想借助巫术来寻求与自然,与动物,与他人,与死者之间的联系,最终期望达到控制自然及万物的结果。以汉字中的“巫”字为例,《说文解字》云:“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象人两褎舞形。与工同意。”[25]在中国古代,巫,为事鬼神者;祝,为以言语向鬼神祈福者;巫祝后来经常连用,用以指掌控占卜祭祀之人,他们是人和神之间的中介,也是人类早期的知识分子。巫师与上天沟通的方式是舞蹈形体,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说:“歌舞之兴,其始于古之巫乎?巫之兴也,盖在上古之世。”[26]除了歌舞,还有天文、地理、历法、医药,追根溯源无不与巫术活动有关。比如最早“医”字的繁体“毉”,就从“巫”字诞生而出,这说明了早期医术与巫术之间关系密切。在原始社会生活中,巫术是和劳动同等重要的活动,在史前时代,原初人类的认知及知识,总是和巫术观念交织在一起,所以原初人类生活中的许多内容都或多或少有巫术的因子。从这种意义上说,巫术说主张原初人类一切精神和物质的活动都包含有巫术是有一定道理的。艺术在原初人类的生存活动中呈现出多元的形式,巫术、劳动、游戏等活动中都存在着艺术的因子。但是,巫术说将艺术的发生仅归结为人类现象世界中的一种活动,这就忽视了不同人群生存方式的多元性。
(三)艺术的存在问题是一个超验性问题
何谓超验性问题?要回答它,我们首先要理解先验、经验与超验这几个概念,它们同时也是我们理解康德先验哲学的基础。
经验,是以人的感性为基础的,它为人的判断提供材料和内容。康德认为“我们的一切知识都从经验开始”,但“它们却并不因此就都是从经验中发源的”。他进一步提出:“是否真有这样一种独立于经验、甚至独立于一切感官印象的知识。人们把这样一种知识称之为先天的(apriore),并将它们与那些具有后天的(a posteriori)来源、即在经验(erfahrung)中有其来源的经验性的(empirische)知识区别开来。”[27]
康德在此区分了两种知识,一种是经验的知识,另一种是先天的知识。先天的知识(即先验的知识)与从经验中得来的后天的知识相对立,它使经验知识成为可能,是构成经验知识不可或缺的东西。在经验之先,人已经有了逻辑的形式。所以,人在进行判断时,其实已经具备了某种先天的形式,如概念、范畴等。因此,概念之来源,并非人从知觉表象中抽取其共性所得,而是人给了知觉一个普遍的规定,使之上升为了判断。人的这种先验能力,被康德称之为“纯粹理性”,它是经验世界的逻辑前提,人让对象进入自己的先验逻辑,由此具备了“为自然立法”的能力。“纯粹理性”参与构成经验世界,但它不能自行构成经验世界的真理,康德说:“思维无内容是空的,直观无概念是盲的。因此,使思维的概念成为感性的(即把直观中的对象加给概念),以及使对象的直观适于理解(即把它们置于概念之下),这两者同样都是必要的。这两种能力或本领也不能互换其功能。知性不能直观,感官不能思维。只有从它们的互相结合中才能产生出知识来。”[28]知识都是由先天成分和后天经验成分混合而成的,它是理智概念和感性直观的结合。“物自体”(thing-in-itself)对人的感官刺激使人产生感觉,同时人将知性的概念和范畴应用于感性材料并进行判断,而形成知识。所以,我们所谓的知识,其认识的客体不是“物质实在”,而是“经验实在”。经验的知识里有先天的成分,它是知识的普遍性与必然性的保证,这为建立在经验基础上的科学知识提供了可能性,因此在经验领域里康德是一个可知论者。
通过对康德先验哲学的了解,我们可以知道,“经验问题”是科学领域中的问题,它存在于现象世界之中,用中国哲学的语言来说,它们都属于形而下者。而“超验问题”是与“经验问题”完全不同类型的问题,它们都超出经验界限之外,类似“什么是善”“什么是美”等问题,都属于形而上者,是本体世界中的问题。所以,对这类问题,我们不能指望通过科学的方法去寻求答案。
关于艺术,我们往往将它看成是文学、绘画、音乐、建筑等各种艺术形式的集合,艺术的概念似乎只是各种艺术形式的统称。我们如此看待艺术,那么艺术的存在就还是经验世界中的事物,而且它的存在完全是依赖于艺术形式或作品的。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一文中,一开始就打破了人们固有的思维,他认为作品之所以为艺术作品,其存在的前提应该是艺术。他写道:(www.xing528.com)
艺术家是作品的本源,作品是艺术家的本源。彼此不可或缺。但任何一方都不能全部包含了另一方。无论就它们本身还是就两者的关系来说,艺术家与作品向来都是通过一个第三者而存在的;这个第三者乃是第一位的,它使艺术家和艺术作品获得各自的名称。这个第三者就是艺术。
……
人们认为,艺术是什么,可以从我们对现有的艺术作品的比较考察中获知。而如果我们事先并不知道艺术是什么,我们又如何确认我们的这种考察是以艺术作品为基础的?但是,与通过对现有艺术作品的特性的收集一样,我们从更高级的概念做推演,也是同样得不到艺术的本质的;因为这种推演事先也已经看到了那样一些规定性,这些规定性必然足以把我们事先就认为是艺术作品的东西呈现绐我们。可见,从现有作品中收集特性和从基本原理中迸行推演,在此同样都是不可能的;若在哪里这样做了,也是一种自欺欺人。[29]
在海德格尔看来,艺术的存在问题与真理的生成和发生相关,他认为:“艺术的本质先行就被规定为真理之自行设置入作品。”“艺术就是对作品中的真理的创作性保存。因此,艺术就是真理的生成和发生。”[30]
因此,艺术的存在问题其实是一个超验性问题,而艺术史上传统的那些关于艺术发生的学说,其理论研究方法都是科学式的,譬如游戏说侧重于生物学,巫术说侧重于人类学,表现说侧重于社会心理学。这些研究都很有意义,也都有其合理性。但它们从现象出发,通过某一学科进行论证,这就把对“艺术本源”的研究从哲学问题变成了科学问题,因此,它们并不能真正解决艺术的原始发生问题。艺术的原始发生问题,作为一个超验性问题,它不在我们的经验中发生,也不是我们认知的对象。我们对艺术发生的理解,不能在现象界中而是要在本体界中去寻求它发生的“元因”,也就是去寻找“元艺术”,只有这样,艺术的发生问题才真正具有本体论上的意义。
(四)劳动中包含着艺术发生的本源
我们都知道“劳动创造了人”,但是我们应该清楚,“劳动创造人”的含义并非是说“劳动创造了生物学意义上的人”。从生物学上看,人无非是动物界中,脊索动物门、哺乳纲、灵长目中的一个物种而已。我们将自己标榜为高级灵长类动物,这个所谓的“高级”如果仅从生物学上进行考量,其实是不能成立的。因为在弱肉强食、物竞天择的自然界中,人并没有生存的优势。我们不能像鸟一样飞翔,也不能像鱼一样游弋;在陆地上,我们的野外生存能力远不及其他动物,论奔跑人不如猎豹,论体力人不如大象,论敏捷人不如猴子;况且人还怕冷,没有天然抵御寒冷的身体条件。所有这一切如果从进化论的角度视之,人之物种是应当被自然淘汰的。然而,就是这个在自然环境的生存上没有多少天然优势的物种,居然被冠为“万物之灵”,其原因何在?
有研究者将人之“高级”的原因归结为人的大脑的发达,对于这一观点,我们提出这样的疑问:为何我们与动物用以比较高低的器官是“大脑”,而不是其他?或许有人会说:大脑是所有器官中最重要的。那么我们进一步提出质疑:心脏对于动物也很重要,为什么不以此作为界定的标准呢?因此,我们制定的这种界定高低优劣的标准,显然是带有人为的选择性的。实际上,人无非是在众多的条件中,选择了一个最利于自己的条件作为“游戏规则”。因而,“人为万物之灵”的判断,它并不是经过比较和归纳所得出的结果,它实质上只是人的一个信念而已。人所做的工作无非是根据这一信念去寻找相应的佐证,最后将此信念转化成了规律。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这种对生物机能上优劣的比较,并不能把人与动物进行本质的区分,因为它们都还是生物学意义上的比较。所以,当我们说“人是万物之灵”时,其含义绝非指人的某些生物性高于其他动物;人之高贵在于人的存在是“超越生物性”的。这也就是说,人的存在不仅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这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所在。因此,劳动创造的并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人,而是具有“精神”的人。用马克思的话说,这种具有“精神”的人,是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他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写道:
凡是有某种关系存在的地方,这种关系都是为我而存在的;动物不对什么东西发生“关系”,而且根本没有“关系”;对于动物说来,它对他物的关系不是作为关系存在的。因而,意识一开始就是社会的产物,而且只要人们还存在着,它就仍然是这种产物。当然,意识起初只是对周围的可感知的环境的一种意识,是对处于开始意识到自身的个人以外的其他人和其他物的狭隘联系的一种意识。同时,它也是对自然界的一种意识,自然界起初是作为一种完全异已的、有无限威力的和不可制服的力量与人们对立的,人们同它的关系完全像动物同它的关系一样,人们就像牲畜一样服从它的权力,因而,这是对自然界的一种纯粹动物式的意识(自然宗教)。[31]
作为精神的存在者,人是“自为”存在的,人的各种关系都是人自身所建构的,也就是说它们都“为人”而存在。正是由于劳动,使人在改造自然时具有了“自为”意识,同时也使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产生了关系。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写道:“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32]劳动是人的生存方式,是社会生活的根源。人通过劳动不仅获得了物质资料,同时还产生了社会关系,所以劳动是“实践”的,即它是创生或改变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活动。我们说“劳动创造人”,并不是说劳动可以改变人的某种生物性能,而是说人通过劳动,使自身成为具有主体性的存在者。因此,我们可以看出,劳动创造的不是具有生物性的人,而是具有社会性的人,即作为“各种社会关系总和”的人。作为社会的人,其生命不仅是生物学意义上的,最重要的是,他是具有文化生命的。文化生命是会运用思想的生命,这是人与动物最为本质的区别。
除此之外,我们通常也将“制造和使用工具”作为区别人与动物的条件,在这里我们需要明确:制造和使用工具是一种“有目的”的活动。这其中包含着以下两层意思:
第一,“有目的”是人“自为”存在的表现。动物在生存的过程中,也会借助外物,但它借助外物的活动是出自本能的,而不是“有目的”的活动,这与人的活动是有着本质区别的。动物也有意识,但它的意识只是自然意识。自然意识下,动物是受制于物的,比如人和动物一样,饿了都需要补充食物,这是自然法则的规定。动物饥饿时无法拒绝食物,此时它受制于食物;而人饥饿时完全可能“不为五斗米折腰”或者“不受嗟来之食”,此时人不受食物的控制,因此他是自由的。所以,动物只是自然的存在者,而人不仅是自然的存在者,同时还是精神的存在者。
第二,“有目的”意味着人制造和使用的工具不仅是物质的存在,同时还是观念的存在。这一点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有精辟的论述:
蜘蛛的活动与织工的活动相似,蜜蜂建筑蜂房的本领使人间的许多建筑师感到惭愧。但是,最蹩脚的建筑师从一开始就比最灵巧的蜜蜂高明的地方,是他在用蜂蜡建筑蜂房以前,已经在自已的头脑中把它建成了。劳动过程结束时得到的结果,在这个过程开始时就已经在劳动者的想象中存在着,即已经观念地存在着。[33]
我们知道,动物有时也会借助外物去完成一些事情,但它们的这种活动,并不是使用工具的行为。外物之于动物不是观念的存在,而只是感性外观的存在。外物之所以可以成为人的工具,是人已经先行规定了物的本质,这种规定是观念上的规定,因此工具之于人是“本质先于存在”的(“物”的存在方式与“人”的存在方式不同,萨特认为“人”是“存在先于本质”的)。工具的“本质”存在于人的观念之中,柏拉图认为,它存在于“理念”之中,比如椅子是我们用来“坐”的工具,它是木头的还是石头的,是圆的还是方的,并无绝对标准的形式。我们在现象世界中找不出一把完美的、可以永久作为标准的椅子,现象世界中的椅子都是具体的、特殊的,它们都是对人“理念”中的椅子的不完全“模仿”。椅子是人用来“坐”的工具,它的本质是被人所规定的,当我们把一块石头或一个木箱也用来“坐”时,此时石头或木箱不也是“椅子”?虽然这些东西日常的名称并不叫“椅子”,但在人的观念中已经把它们规定为“椅子”了,而且它们也已经实实在在地成为人“坐”的工具了。现象世界中的工具都会磨损乃至消亡,但是作为观念中的工具,它们是精神的存在物,因此是不朽的。工具消亡了,人可以根据观念中的工具重新制造,不受当下的情境限制,因为人具有“无限性”;而动物不是精神的存在者,其意识是自然的意识,其活动也只是本能的活动,它完全受制于情境。外物对于动物来说,如果在其视野之外,也就在其心智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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