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坤
秦汉以来,皇帝的配偶群一般由一妻多妾构成。汉自高祖立国,就建立起一后众妃的内宫格局。作为“汉家之制”的重要构成,皇后制度的建立过程,是汉帝国大一统政治建构的深刻体现。
以“皇后”为天子嫡妻之号,应该始于汉代。保科季子认为,具有制度意义的“皇后”称号,出现于西汉文帝时期。我们认为,该意见尚可商榷。保科氏的判断,基于以下两条史料。其一曰:
宣平侯女为孝惠皇后时,无子,详为有身,取美人子名之,杀其母,立所名子为太子。孝惠崩,太子立为帝。帝壮,或闻其母死,非真皇后子,乃出言曰:“后安能杀吾母而名我?我未壮,壮即为变。”
引文叙述了吕后为惠帝嫡室夺子的过程。这段文字显然采用了倒叙手法,提到惠帝及其嫡室时,称之为“孝惠”及“孝惠皇后”。保科氏认为,“孝惠皇后”是文帝时追赠给张氏的谥号,我们不以为然。“孝惠皇后”一称由“夫谥+己号”构成,“皇后”是惠帝嫡室张氏的称号无疑。该判断在下一处得到证明。太子即位后,得知自己并非张氏所生,直言长大后要为生母报仇。《史记》以“非真皇后子”叙述这一事实,句中的“皇后”即指惠帝嫡室张氏。
其二曰:
七月中,高后病甚,乃令赵王吕禄为上将军,军北军;吕王产居南军。吕太后诫产、禄曰:“高帝已定天下,与大臣约,曰‘非刘氏王者,天下共击之’。今吕氏王,大臣弗平。我即崩,帝年少,大臣恐为变。必据兵卫宫,慎毋送丧,毋为人所制。”辛巳,高后崩,遗诏赐诸侯王各千金,将相列侯郎吏皆以秩赐金。大赦天下。以吕王产为相国,以吕禄女为帝后。
吕后病重时,安顿吕产、吕禄握紧军权,以备不虞,并留遗诏安排身后事宜。文中出现的“高后”和“帝后”,即保科氏所说汉初“皇后”指代不明、二吕同时称“皇后”。我们认为,保科氏对上引史料的解读,可能存在一些问题。首先,《史记》并没有称二吕为“皇后”。其次,“高后”明显由“夫谥+己号”构成,只能指向高祖嫡室。第三,吕后遗诏公布时,少帝刘弘尚在位,故以“帝”而非谥号称之。据此,“帝后”一称当由“夫号+己号”构成,只能指示少帝嫡室。故此,保科氏的判断并不成立。
《史记》一般将高祖嫡室称作“吕后”、“吕太后”或“高后”,却并不称之为“皇后”。第一位明确称“皇后”的汉帝嫡室,是孝惠皇帝张氏。据此我们判断,用“皇后”称呼皇帝嫡室,应该始于西汉惠帝时代。
自“皇后”之号确立起,汉皇后就面临以下三个问题。第一,同为皇帝伴侣,皇后与嫔妃的身份区别不显著。第二,皇后与诸侯王妻同用“后”号,造成的身份尴尬。第三,皇后身份单调,与皇帝多样的身份不相匹配。有鉴于此,汉朝开始从以下三方面着手,逐步建立符合大一统帝国统治需求的皇后制度。
汉朝内宫因秦之制,虽有“皇后”之号,但“妇制莫厘”,皇后与嫔妃之间并无显著差别。高祖宠幸戚姬,出入与之相随。戚夫人恃宠而骄,竟欲以己子代太子,幸得诸臣力争,太子之位才不致易主。
上幸上林,皇后、慎夫人从。其在禁中,常同席坐。及坐,郎署长布席,袁盎引却慎夫人坐。慎夫人怒,不肯坐。上亦怒,起,入禁中。盎因前说曰:“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和。今陛下既已立后,慎夫人乃妾,妾主岂可与同坐哉!适所以失尊卑矣。且陛下幸之,即厚赐之。陛下所以为慎夫人,适所以祸之。陛下独不见‘人彘’乎?”于是上乃说,召语慎夫人。慎夫人赐盎金五十斤。
文帝有幸姬慎夫人,常与皇后同席而坐,臣下对此也习以为常。袁盎有意纠正,特意引慎夫人坐于皇后之次,文帝及慎夫人为此大怒。袁盎以尊卑有别、妻妾当异位而处,说服文帝及慎夫人尊重皇后权威,维护内宫秩序。袁盎此举,表明至晚在文帝时期,朝臣已经开始有意区别皇后与嫔妃(特别是得宠嫔妃),强调皇后在内宫至上无二的地位。
文帝之后,一系列保障皇后权威、突出皇后身份的制度逐步建立,皇后与嫔妃之间的区别也日益显著。大致来讲,汉朝区别皇后与嫔妃的制度手段有以下几种。
第一,册立皇后有专门的仪式。东汉蔡质的《汉官典职仪式选用》云:
尚书令臣嚣、仆射臣鼎、尚书臣旭、臣乘、臣滂、臣谟、臣诣稽首言:“伏惟陛下履乾则坤,动合阴阳。群臣大小咸以长秋宫未定,遵旧依典,章表仍闻,历时乃听。令月吉日,以宋贵人为皇后,应期正位,群生兆庶莫不式舞。《易》称‘受兹介祉’,《诗》云‘干禄百福,子孙千亿’,万方幸甚。今吉日已定,臣请太傅、太尉、司徒、司空、太常条列礼仪正处上,群臣妾无得上寿,如故事。臣嚣、臣鼎、臣旭、臣乘、臣滂、臣谟、臣诣愚闇不达大意,诚惶诚恐,顿首死罪,稽首再拜以闻。”
制曰:“可。”
惟建宁四年七月乙未,制诏:“皇后之尊,与帝齐体,供奉天地,祗承宗庙,母临天下。故有莘兴殷,姜任母周,二代之隆,盖有内德。长秋宫阙,中宫旷位,宋贵人秉淑媛之懿,体山河之仪,威容照耀,德冠后庭。群寮所咨,佥曰宜哉。卜之蓍龟,卦得承乾。有司奏议,宜称绂组,以临兆民。今使太尉袭使持节奉玺绶,宗正祖为副,立贵人为皇后。其往践尔位,敬宗礼典,肃慎中馈,无替朕命,永终天禄。”
皇后初即位章德殿,太尉使持节奉玺绶,天子临轩,百官陪位。皇后北面,太尉住盖下,东向,宗正、大长秋西向。宗正读策文毕,皇后拜,称臣妾,毕,住位。太尉袭授玺绶,中常侍长乐太仆高乡侯览长跪受玺绶,奏于殿前,女史授婕妤,婕妤长跪受,以授昭仪,昭仪受,长跪以带皇后。皇后伏,起拜,称臣妾。讫,黄门鼓吹三通。鸣鼓毕,群臣以次出。后即位,大赦天下。
上引《汉官典职仪式选用》,是目前可见最早系统记载汉代册立皇后仪式的文献。该书的撰著者蔡质是东汉灵帝朝人,以本朝人记本朝事,“其情应该可信”。上文详细记载了灵帝册立宋皇后之仪,仪典大致包含以下环节:(1)群臣上立后奏章;(2)皇帝批复同意;(3)皇帝下立后诏书;(4)皇后即位典礼;(5)皇帝下诏大赦天下。皇后即位典礼是整个仪程的核心。典礼当天,皇帝、百官、嫔妃等亲临现场,太尉持节奉皇后玺绶,宗正宣读立皇后策文,皇后拜受文书、玺绶,皇帝颁诏大赦天下。
见于文献记载的汉代立后仪式,虽仅以上一条,但从上文的几处细节可知,此前应该已经存在比较成熟的立后礼制。首先,群臣请立皇后的奏章中有“群臣妾无得上寿,如故事”一句。检索文献,《后汉书·皇后纪》云:
制诏三公曰:“……阴贵人乡里良家,归自微贱。‘自我不见,于今三年。’宜奉宗庙,为天下母。主者详案旧典,时上尊号。异常之事,非国休福,不得上寿称庆。”
光武帝建武十七年(41年),下诏废郭氏而立阴氏,诏书称此举为“异常之事”。光武帝认为,后位易主并非国之福祉,故命众人不得向阴氏上寿祝贺。请立宋皇后奏章中提到的“无得上寿,如故事”,即指光武朝立阴氏为皇后时的规定。另外,册立阴氏的诏书,命有司在备办立后仪式时“详案旧典”,此中“旧典”即西汉旧制。
此外,蔡质在叙述宋皇后即位典礼时,提到昭仪、婕妤在皇后玺绶传递过程中任职。据《汉书·外戚传》,武帝在汉初七班的基础上,增设婕妤等,元帝又在婕妤之上增置昭仪。东汉内宫并无昭仪、婕妤之号。故此,蔡质在记叙立宋皇后仪制时,很可能征引了西汉旧典,且未处理好所有细节。另据《汉书·外戚传》记载,武帝陈皇后被废时,帝使有司赐其策曰:“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又武帝卫皇后被废时,帝“诏遣宗正刘长乐、执金吾刘敢奉策收皇后玺绶”。以上两例表明,在武帝时期,帝遣使奉策收皇后玺绶是废黜皇后仪程的核心部分。据此逆推,至晚到武帝时期,可能已经建立了比较完善的立后仪制。
表一 汉代立皇后颁赏情况统计
第二,皇帝立后,会颁赏天下。据上引《汉官典职仪式选用》,皇后即位之后,皇帝会颁诏大赦天下。统计汉代三十五位皇后的情况,除去追尊的高祖薄氏和武帝李氏,有十四位皇后册立时伴有颁赏天下的圣旨(表一)。赏赐内容大概有大赦天下、金钱布帛、爵秩、粟食等。大赦天下的情况集中于西汉,东汉则固定为爵、粟。以此反观上引《汉官典职仪式选用》,知蔡质在记叙立宋皇后仪时,征引西汉旧制的可能性极大。赏赐对象囊括了诸侯、官吏及广大平民。册立皇后伴随如此大范围的封赏,目的是让被统治者切身感受到皇后即位带来的益处,以此树立皇后“母天下”的政治形象。
第三,赐封皇后父为列侯。两汉有封皇后父为列侯的传统。文帝时,群臣请立皇后。文帝母太后薄氏曰:“诸侯皆同姓,立太子母为皇后。”又王莽为平帝立后一事上奏曰:“博采二王后及周公孔子世列侯在长安者嫡子女。”薄太后与王莽所言,反映了汉代人眼中皇后的理想出身。周天子纳后,必娶异姓诸侯之女。今汉虽有诸侯国,但皆与汉朝一宗同姓,故不能聘皇后于诸侯国。然汉皇后必须有匹配身份的出身,赐封皇后父为列侯,或立列侯之女为皇后,成为解决皇后出身问题的有效手段。统计史料,汉代共计有正号皇后三十三位,因皇后父被追封或封列侯者十九位,皇后父本为列侯者十一位。只景帝薄后、王后及武帝卫后父无侯号。
表二 汉代皇后父为列侯者统计
注:表格据《汉书·外戚传》、《后汉书·皇后纪》等文献整理。
除以上外,皇后的玺绶、舆服、居处,以及接受臣下觐见等日常细节,也与嫔妃严格区分。据《汉旧仪》记载:“皇后玉玺,文与帝同。皇后之玺,金螭虎纽。”1968年在陕西省咸阳市韩家湾的狼家沟发现了一枚西汉皇后玉玺,形制与《汉旧仪》所载基本一致。现藏于故宫博物院的西汉“緁伃妾娋”玉印,应该是名为“娋”的婕妤所有。两枚玺印从质地、形制到印文,都有明显差别。(图一)目前虽无东汉后妃玺印出土,不过据《汉官典职仪式选用》,后汉“皇后秩比国王,即位威仪,赤绂玉玺”,又据《后汉书·皇后纪》:“贵人金印紫绶。”只在皇帝崩逝、生育皇帝等情况下,少数贵人可受赐诸侯王赤绶,以示加恩、尊崇。如东汉明帝崩逝后,“诸贵人当徙居南宫,太后感析别之怀,各赐王赤绶”。又明德皇后崩逝后,章帝策书加生母贾贵人“王赤绶”。又和帝崩逝后,和熹邓皇后以皇太后身份,“赐冯贵人王赤绶”。
图一 西汉“皇后之玺”与“緁伃妾娋”玉印
据《续汉书·舆服志》,在亲蚕、朝会等场合,皇后、贵人所着服饰差别很大(表三)。又“自皇后以下,皆不得服诸古丽圭襂闺缘加上之服”。除以上外,史料虽未反映其他场合皇后与嫔妃的服饰区别,但“汉家之制”多据经典发明,后妃服饰亦不当例外。《周礼》有内司服、追师等职,负责辨别各种场合王后及内、外命妇的服饰。据此反观,不论祭祀、燕居,汉皇后与嫔妃的服饰应该都存在等级差别。
汉代皇后居未央宫椒房殿,“以椒涂室,取温暖除恶气也”。故史书常以“椒房”代指汉皇后。如《汉书·霍光金日传》云:“及父子并为将军,有椒房中宫之重。”又《后汉书·周章传》云:“且宪椒房之亲,执倾王室。”按《汉官仪》,西汉“婕妤以下,皆居掖庭”,昭仪、婕妤则各有居舍,如哀帝封董贤妹为昭仪,为显荣宠,“更名其舍为椒风,以配椒房云”。不过,昭仪、婕妤的宫室,在规模上应该逊于皇后居住的椒房殿。
表三 《续汉书·舆服志》的蚕服等级
至于日常仪节,则皇后与嫔妃坐不同席,如前引文帝慎夫人例。又据《汉旧仪》:“侍中左右近臣见皇后,如见帝。见婕妤,行则对壁,坐则伏茵。”类似仪轨应该很多,只是细琐小节反映为史料的较少,导致我们看到的极其有限。
汉兴而行分封之制,诸侯王国“一用汉法”。皇帝嫡称“皇后”,诸侯王妻称“王后”。《新书·等齐》曰:
天子妃号曰“后”,诸侯妃号曰“后”。然则诸侯何损而天子何加焉?妻既已同,则夫何所异?
“夫妻齐体”是婚礼的核心理念之一。贾谊指出,天子、诸侯王妻室同号,意味着汉帝与诸侯王等齐无别。变异诸侯王妻之号,是改变现状的方法之一。然西汉始于文帝的制度改革,并未涉及这一问题,西汉的诸侯王妻始终称“王后”。
光武中兴,以上情况得到根本改观。据《汉官解诂》,后汉诸侯王“妾数无限制,乃制设正嫡,曰妃,取小夫人不得过四十人”。东汉诸侯王正嫡改称“王妃”,“后”号从此被皇后独占。
《礼记·曲礼下》云:“天子之妃曰后。”“后”字最早见于甲骨文,写作“”(《合集》795反)或“”(《合集》795反),可以用作先妣尊称。在母系时代,掌握氏族权力的多为年长女性,“后”也因此具备了君主、管理等含义。
与“后”相比,“妃”的含义则简单许多。甲骨文中的“妃”,从女、从巳,本义为王妾。金文之“妃”则多指王侯之妻。传世文献中的“妃”,多指配偶或妻子,如《史记·五帝本纪》:“嫘祖为黄帝正妃。”亦可通“配”,作婚配讲,如《左传·文公十四年》:“子叔姬妃齐昭公。”总之,不论卜辞金文、传世文献,“妃”仅作“配偶”讲,并无“后”之“君主”、“管理”等含义。诸侯王妻由“后”改称“妃”,意味着在名号上式微于皇后。
除去名号上的分别,皇后与王妃的车驾规格也相去甚远。《汉仪》云:
皇后出,乘鸾辂,青羽盖,驾驷马,龙旂九旒,大将军妻参乘,太仆妻御,前鸾旂车,皮轩阘戟,洛阳令奉引,亦千乘万骑。
《后汉书·舆服志》云:(www.xing528.com)
乘舆大驾,公卿奉引,太仆御,大将军参乘。属车八十一乘,备千乘万骑。
《汉仪》记载的是皇后行亲蚕礼的车驾规格,《舆服志》记载的是天子大驾的规格。两相比较,皇后行亲蚕礼的车驾规格,堪比皇帝大驾。与皇后声势浩大的车驾规模相比,王妃所乘不过“油画軿车……右騑而已”。除名号、车驾规格外,皇后与王妃的差别,应该还会体现在服饰、互称等方面。然囿于史料,我们对相关细节知之甚少。
帝、后本质上是夫妻。《礼记·内则》云:“聘则为妻。”郑注:“聘,问也。妻之言齐也。以礼则问,问则得与夫敌体。”帝、后的夫妻关系,致使皇后成为唯一能够匹敌皇帝的女性。汉帝国从建立伊始,就具备“家天下”的属性。皇帝制度的不断完善,势必对构建多维度的皇后身份提出要求。以皇帝的身份为参照系,汉皇后至少需要具备以下四重身份:(1)家庭场合的嫡妻;(2)家族场合的嫡妇;(3)国家(天下)层面的女君;(4)宇宙(宗教)层面的“后”。
理论上讲,帝、后婚礼是汉皇后获得以上四重身份的前提。然检阅史料,两汉兼及新莽的三十五位皇后中,被聘为后的只有孝惠张氏、孝平王氏、王莽史氏和孝桓梁氏四位。除去微时妻、追尊及以太子妃立的九位,其余二十二位皆以妾受册而称中宫(表四)。
表四 汉代皇后花名
注:表格据《汉书·外戚传》《后汉书·皇后纪》等文献整理。
汉代册妾为皇后的仪程,前文已揭。下文,我们将着重考察汉帝聘后的相关仪节。平帝聘王莽女为皇后时,有司上奏曰:“故事,聘皇后黄金二万斤。”又《后汉书·皇后纪》云:“于是悉依孝惠皇帝纳后故事,聘黄金二万斤,纳采雁璧乘马束帛,一如旧典。”由上可知,汉代皇帝的聘后仪制,始建于西汉孝惠皇帝,之后的平帝、桓帝聘后,皆依孝惠故事。
除聘金外,《外戚传》及《王莽传》还记载了平帝聘后的其他细节。《汉书·外戚传》云:
遣长乐少府夏侯藩、宗正刘宏、少府宗伯凤、尚书令平晏纳采,太师光、大司徒马宫、大司空甄丰、左将军孙建、执金吾尹赏、行太常事太中大夫刘歆及太卜、太史令以下四十九人,赐皮弁素绩,以礼杂卜筮,太牢祠宗庙,待吉月日。明年春,遣大司徒宫、大司空丰、左将军建、右将军甄邯、光禄大夫歆奉乘舆法驾,迎皇后于安汉公第。宫、丰、歆授皇后玺绂,登车称警跸,便时上林延寿门,入未央宫前殿。群臣就位行礼,大赦天下。益封父安汉公地满百里,赐迎皇后及行礼者,自三公以下至驺宰执事长乐、未央宫、安汉公第者,皆增秩,赐金帛各有差。皇后立三月,以礼见高庙。
《汉书·王莽传》云:
莽既尊重,欲以女配帝为皇后,以固其权,奏言:“皇帝即位三年,长秋宫未建,液廷媵未充。乃者,国家之难,本从亡嗣,配取不正。请考论《五经》,定取礼,正十二女之义,以广继嗣。博采二王后及周公孔子世列侯在长安者嫡子女。”事下有司,上众女名,王氏女多在选中者。莽恐其与己女争,即上言:“身亡德,子才不,不宜与众女并采。”太后以为至诚,乃下诏曰:“王氏女,朕之外家,其勿采。”庶民、诸生、郎吏以上守阙上书者日千余人,公卿大夫或诣廷中,或伏省户下,咸言:“明诏圣德巍巍如彼,安汉公盛勋堂堂若此,今当立后,独奈何废公女?天下安所归命。愿得公女为天下母。”莽遣长史以下分部晓止公卿及诸生,而上书者愈甚。太后不得已,听公卿采莽女。莽复自白:“宜博选众女。”公卿争曰:“不宜采诸女以二正统。”莽白:“愿见女。”太后遣长乐少府、宗正、尚书令纳采见女,还奏言:“公女渐渍德化,有窈窕之容,宜承大序,奉祭祀。”有诏遣大司徒、大司空策告宗庙,杂加卜筮,皆曰:“兆遇金水王相,卦遇父母得位,所谓‘康强’之占,‘逢吉’之符也。”信乡侯佟上言:“《春秋》,天子将娶于纪,则褒纪子称侯,安汉公国未称古制。”事下有司,皆白:“古者天子封后父百里,尊而不臣,以重宗庙,孝之至也。佟言应礼,可许。请以新野田二万五千六百顷益封莽,满百里。”莽谢曰:“臣莽子女诚不足以配至尊,复听众议,益封臣莽。伏自惟念,得讬肺腑,获爵土,如使子女诚能奉称圣德,臣莽国邑足以共朝贡,不须复加益地之宠。愿归所益。”太后许之。有司奏:“故事,聘皇后黄金二万斤,为钱二万万。”莽深辞让,受四千万,而以其三千三百万予十一媵家。群臣复言:“今皇后受聘,踰群妾无几。”有诏,复益二千三百万,合为三千万。莽复以其千万分予九族贫者。
以上两则材料,反映了平帝聘后的全过程。整个仪程大概分为六个部分(表五)。按《仪礼·士昏礼》,周人聘女有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若舅姑业已过世,新妇需于婚礼后三月见于宗庙。上引《外戚传》及《王莽传》虽未明言问名,但王莽奏请立后一事获得许可后,采女诏令下达有司,有司旋即按要求采选诸女。采选工作结束后,有司遂上入选女性名册于太皇太后,莽女之名亦当在其中。至于请期,《外戚传》云:“以礼杂卜筮,太牢祠宗庙,待吉月日。”结合《王莽传》文,知此次占卜,兼卜莽女宜为皇后否及婚礼日期。至于卜得吉兆、吉日后,太皇太后是否依礼遣使告莽,史料未言,我们也无从知晓。故此,平帝聘后,除亲迎外,其余五礼应该基本齐备。
上引平帝聘后过程中的几个细节,体现了汉代帝、后关系的几个要点,我们需择出讨论。
第一,莽女何时称皇后。据上引《外戚传》,迎亲使团至莽第逆女时,大司徒马宫、大司空甄丰、光禄大夫刘歆,将皇后玺绂授予莽女,莽女在接受玺绂之时即称“皇后”。后汉桓帝迎娶梁女莹时,有司奏曰:“春秋迎王后于纪,在途则称后。”可见被汉帝聘为皇后之女,不必当面接受皇帝册命,即可称“皇后”。
与前引《汉官典职仪式选用》载立宋贵人为皇后仪比较,与皇帝行婚聘六礼者,其皇后身份的获得可谓自然而然,不必皇帝当面许可;由嫔妃晋升为皇后者,则必须经过皇帝当面册命,方可正位中宫。前者不必伏于皇帝脚下称“臣妾”,后者则此礼是必须环节。
第二,逆后使团的规格。据《外戚传》,迎娶莽女的使团由大司徒、大司空、左将军、右将军、光禄大夫等构成。成帝绥和元年(前8年),改称大司马票骑大将军为大司马,御史大夫为大司空,“益大司马、大司空奉如丞相”,建立了名副其实的三公之制。经过几次反复,至哀帝元寿二年(前2年),终于“正三公官分职”,以大司徒、大司空、大司马为三公的官制格局最终形成。据《汉书·百官公卿表》,左、右将军位上卿,金印紫绶,光禄大夫秩比二千石。综之,平帝迎娶莽女的使团,由两位公、两位上卿和一位上大夫构成。公马宫、公甄丰、上大夫刘歆,负责授皇后玺绂。
表五 汉平帝聘后仪程
反观前引《汉官典职仪式选用》载册后仪,太尉奉皇后玺绂,宗正宣读册后诏书。皇后玺绂经长乐太仆、女史、婕妤等人传递,由昭仪为皇后佩戴。按《续汉书·百官志》,太尉位公,宗正位卿。长乐太仆即中太仆,掌太后宫舆马,太后三卿之一,名随太后所居宫室变化。据《周礼》,女史职掌王后礼事,协助王后治理内宫。两汉内宫亦置女史,职事较《周礼》所记或有减省。按《汉书·外戚传》,婕妤为武帝时置,位视上卿,爵比列侯;昭仪为元帝时置,位视三公,爵比诸侯王。以上执事者计有公一人、视公一人,视上卿一人、卿二人,不明爵位者一人。其中仅太尉、宗正为朝官,其余四人皆宫官。与聘后仪相比,规格略低。
第三,皇帝不亲迎。据引文,平帝聘后并未亲迎,而是遣使奉玺绂迎皇后于莽第。前揭两汉兼新莽,皇帝聘后共四例。据《后汉书·皇后纪》,梁女莹于“建和元年六月始入掖庭,八月立为皇后”,桓帝亦未亲迎。平帝、桓帝聘后皆依孝惠故事,又《五经异义疏证》许慎案:“高祖时,皇太子纳妃,叔孙通制礼,以为天子无亲迎。”此处的皇太子纳妃,实是惠帝聘后之误。故此,惠帝聘后应该也未亲迎。至于王莽聘杜陵史氏,只象征性地“亲迎于前殿两阶间”,并未依《士昏礼》至女家亲迎。
表六 汉儒对“天子亲迎否”的态度
天子亲迎与否,是关乎帝、后关系的根本问题,也是学界讨论比较热烈的话题之一。爬梳文本,汉儒对该问题的态度,不外两种:刘向、班固、郑玄、杜预等人持亲迎说,叔孙通等以为不必亲迎,何休则两说兼采,飘忽不定(表六)。郑玄论证天子亲迎的证据有二:一曰文王亲迎太娰于渭;二为孔子答鲁哀公之言。虽然两条证据都有问题,但证据二呈现的材料,值得我们注意。
《礼记·哀公问》曰:
孔子对曰:“古之为政,爱人为大。所以治爱人,礼为大。所以治礼,敬为大。敬之至矣,大昏为大,大昏至矣!大昏既至,冕而亲迎,亲之也。
亲之也者,亲之也。是故君子兴敬为亲。舍敬,是遗亲也。弗爱不亲,弗敬不正。爱与敬,其政之本与!”公曰:“寡人愿有言。然冕而亲迎,不已重乎?”孔子愀然作色而对曰:“合二姓之好,以继先圣之后,以为天地宗庙社稷之主,君何谓已重乎?”
鲁哀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答,指出“爱”与“敬”是为政之本,而“敬”的极致体现,便是国君大婚时着冕服亲迎新妇。天子有大裘冕、衮冕、鷩冕、毳冕、希冕和玄冕六种规格的祭服,诸侯国君可服大裘冕以下的五种。哀公对冕服亲迎感到困惑,认为这样太过隆重。孔子解释道,国君大婚是合和二姓、承继周公功业、为祭祀立主的大事,冕而亲迎,恰如其分。
以上对话告诉我们,至少在鲁哀公时期,诸侯国君已经开始对高规格的亲迎礼提出质疑。儒家构建的天下秩序基于夫妇伦常,“夫妻齐体”是儒家天下秩序的核心概念。将这一概念体现到极致的,莫过于婚礼亲迎,是故大多儒生倾向于天子亲迎。但是,随着皇权专制大一统帝国的建立,对帝、后关系提出了新要求。亲迎造成的帝、后等齐,违背了汉帝国要求的皇帝唯一、皇权至上。故叔孙通等备办惠帝大婚仪时,选择由使团逆后,以全皇帝威仪。不过,皇后毕竟是皇帝妃匹、天下之母,经过谨慎考量,叔孙通等最终选择依成周旧法,使公率卿、大夫等迎接皇后。
其实,汉帝不亲迎亦有典可征。统计《左传》文本,周天子遣使逆后就有四次(表七)。又《仪礼·士婚礼》的记文,对婿不亲迎、婚后三月拜见外舅姑的仪节,亦有详细记载。
表七 《左传》见天子遣使逆后次数统计
通过婚礼,皇后可以获得皇帝嫡妻、刘族嫡妇的伦理身份,以及天下之母的政治身份。不过,婚礼不是获得这些身份的唯一手段。被册命为皇后的妾,也具备同样的身份。既然殊途同归,汉皇后中的被册者为何远多于被聘者?两者虽然都称“皇后”,但她们之间的区别却不容忽视。首先,就成为皇后前的身份来讲,被册者的“妾”身份无法隐藏。《礼记·内则》云:“奔则为妾。”郑注:“妾之言接也。闻彼有礼,走而往焉。以得接见于君子也。”妾未经聘问之礼而来,故不得体君。被聘者则完全不同,她们从一开始,就具备匹敌皇帝的身份。其次,在仪式上,被册者需伏于皇帝脚下称“臣妾”,经皇帝最终确认,方可正位中宫。受聘者的皇后身份则由宗庙卜核,无须再经皇帝确认。在这种情况下,皇帝对皇后的身份优势无从显现。
总之,聘后并不能显示汉帝国要求的“皇权至上”,册后却从礼制上肯定了皇权对后权的控制,这是多数汉帝选择册妾为后的原因之一。如孝昭上官氏和孝元王氏,即使是已经确定的皇后人选,也需先作婕妤数日至数月,方可被册立为皇后。光武中兴,册妾为后甚至成为定制。后汉十五位皇后,仅懿献梁氏因其姊擅权称制被聘,其余十四位皆由贵人被册。
在实践中,以上几重身份也是可见的。如永初七年(113年)正月,邓太后“谒宗庙,率命妇群妾相礼仪,与皇帝交相亲荐,成礼而还”。邓氏以先帝嫡妻、刘宗嫡妇的身份,主持谒庙礼,并与安帝共荐先王。在汉代人的思想观念中,皇后为“天下母”天经地义。汉帝的立后诏书中,也以昭明此项内容为要务。如光武帝立阴氏诏曰:“宜奉宗庙,为天下母。”和帝立邓氏诏曰:“皇后之尊,与朕同体,承宗庙,母天下,岂易哉!”又灵帝立宋氏诏曰:“皇后之尊,与帝齐体,供奉天地,祗承宗庙,母临天下。”皇后母天下职能的极端体现,是帝妻升格为帝母后的摄政临朝,而两汉最不乏的,就是皇太后称制。
至于与“天子”对应、象征宇宙之阴的宗教身份,是汉代诸生既渴望又畏惧的命题。儒家的天地秩序,建立在“夫妻齐体”的伦理基础上。汉帝自诩“天子”,作为天子之妻,汉皇后理应具备“后”这重身份。“天子”与“后”的身份,通常体现在祭祀天神地祇的礼仪场合。汉代针对天地的祭祀,主要有西汉初的雍五畤、陈宝祠,武帝时期的甘泉泰畤、汾阴后土祠,以及成、哀改革后的南、北郊等。这类场合,一般由皇帝担任主祭,皇后并不亲临现场。
以东汉的南郊合祭及光武帝封禅为例。光武帝即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采用元始中郊祭故事”,郊祭天地。《汉书·郊祀志》云:
祭天南郊,则以地配,一体之谊也。天地位皆南向,同席,地在东,共牢而食。高帝、高后配于坛上,西向,后在北,亦同席共牢。
又云:
天子亲合祀天地于南郊,以高帝、高后配。
据《汉书·郊祀志》,元始仪规定,合祭天、地于南郊,由皇帝亲自主祭,并以高帝、高后(吕后)夫妇配祭,以示天地一体、阴阳和睦。在南郊合祭中,地神并非主角,只扮演配位神的角色。建武三十一年(55年),光武帝“使司空告祠高庙”,废吕后不得配祀高庙,改尊文帝母薄氏为“高皇后”,并配祭地祇。此后的南郊合祭及夏至北郊别祭,均改由薄氏配祭。
《后汉书·祭祀志》云:
二十五日甲午,禅,祭地于梁阴,以高后配,山川群神从,如元始中北郊故事。
建武三十年(54年)二月,群臣上书,奏请光武帝行封禅之礼。光武帝于中元元年(56年)二月辛卯,“柴望岱宗,登封太山”。三日后“禅于梁父”,以高后配祭。
通过以上两例我们看到,汉代统治者及诸生只能接受高皇后以女性祖先的身份配祭地祇,但绝不允许任何一位皇后染指郊祭、封禅等礼仪场合。缺席祭祀天地的场合,导致汉皇后缺失了与“天子”对应、象征阴性的宗教身份。
汉代皇后制度的建立,深受儒家“夫妻齐体”家庭伦理及“天子之制”政治理念的影响。然而,“夫妻齐体”与“天子之制”,本身就暗含了家庭伦理与国家秩序的矛盾。“夫妻齐体”要求皇后具备三重身份:第一,家庭、家族场合的伦理身份;第二,国家、天下场合的政治身份;第三,天地、宇宙场合的宗教身份。以“皇权至上”为核心的“天子之制”却不允许帝、后匹敌。
在此前提下,汉代皇后制度的制作过程,大致表现出以下三个特点:首先,强化皇后与嫔妃及诸侯王妻之间的差别,维护皇后的伦理身份;弱化婚礼在帝、后婚姻关系缔结中的作用,消解帝、后齐体的伦理依据。其次,在众臣、群妾面前,树立皇后的君主权威,保障皇后的政治身份;推动“册妾为后”成为定制,调整嫔妃等级的“比视”序列,确保皇权对后权的控制。最后,承认天命在立后过程中的决定作用,却拒绝皇后列席郊祀等场合,以此剥夺皇后对应“天子”的宗教身份。
为适应大一统的政治需求,汉帝国以儒家设计为蓝本,开创了许多制度。皇后制度的制作,不仅是汉代女性群体被纳入帝国秩序的缩影,也是汉代两性关系建构的集中体现。儒家政治理念影响汉代皇后制度建设的同时,后者也从制度实践的角度,为前者提供了全新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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