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时墓葬已有宅第化的特征,[23]墓室是死者的居所,随葬器物是生者设想的死者在另一个世界的必需品,人们或直接搬用生者生前使用的物品,或仿制现实生活用品,或创造性地制造或描绘出仅存在于人们信仰中的物象,将无形的概念转化为视觉的、具体的形象,将它们埋入地下。这一现象的出现,不仅有纪念死者的意义,同时也是汉代墓葬信仰的组成部分。大致地说,如果一种事物与当时人们对死后世界的理解无关,是不可能在墓葬中出现的。
从考古发掘的汉代墓葬可以看到时人对死后世界的理解。马王堆一号墓以独特的模式构建了一个死后的家,这个家由一个长5.5米、宽3.65米、高2米的大木箱建成,代表生前的居室,这个大的居室再由隔板分为五个长方形的小箱,一个在中间,其余四个分置四边,代表居室中功能不同的房间。随葬品分置四个边箱中,装有死者尸体的套棺放入中箱,再封顶。在放置随葬品的边箱中,北边箱模拟房屋的内寝,四壁挂有绸帘,底部铺有竹席,饮食器和矮几放在中央,卧室用品和家具,包括套盒、绣枕、香囊和彩绘屏风摆放在西边,着衣木俑,包括舞者、乐者和轪侯夫人的内侍放置在东边。大部分日用器具和食品藏在相当于三个贮藏室的三个边箱里,包括154件漆器和48件陶器,其中许多盛有熟食和酒、药和用泥仿做的日用品,以及假钱和乐器。食品是其中最重要的物品,包括10种粮食和20种不同的肉类制品。特别值得指出的是,马王堆汉墓中还出土了辛夷、茅香、桂皮、花椒、干姜、高良姜等药物。据医书记载,这些药物是治疗心痹的,可能是死者生前常服用此药用以治病,故死后家属埋入墓中,希望死者在地下世界中继续治疗。[24]除此之外,满城刘胜墓随葬用酒估计达五千多公斤,[25]王充记载汉元帝时傅后墓中多藏食物,腐朽猥发,以致改葬发棺时臭气熏天,使亲临现场的洛阳丞“闻臭而死”。[26]由这些随葬的日常用品我们似乎可以得到这样的结论:在死者与生者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线。
满城汉墓的后室是一座精致的仿木结构的建筑,结构完全模仿当时的居室(图2),平面呈长方形,南北长5.46米,东西宽4.06米,墙高2.28米,由大小不等的石块建成。在后侧室中还发现了浴盆、错金博山炉等,据此分析,这个侧室象征着主人生前居室侧面的一个浴室,沐浴后即可进入寝室。北耳室象征刘胜生前的庖厨和巨大的酒房,随葬器物一部分属于生活器皿,大部分为随葬明器,酒器、食器、炊饮器、工具等庖厨之属数量众多,如同一个巨大的储藏室,生活日用品充斥其中,特别是当时的一些食物,仅北耳室即出土陶器500多件。
图2 满城刘胜墓(M1)后室石屋复原透视图
(采自郑绍宗:《满城汉墓》,文物出版社,2003年,第85页)
英国著名艺术史学家、考古学家、牛津大学教授罗森在解读了北洞山汉墓、芒砀山汉墓后认为,这些崖洞墓位于诸侯王国地理位置的中心,其凿制主要取决于地理环境因素与自然环境,即是否有适合开凿大型横穴岩洞墓的山体。由于与山体相通,这种形制被纳入一个连接人世与神灵世界的信仰所支撑的宇宙中。考古发现,这些墓室墙壁的大量区域曾覆以朱砂,因此不排除这些当年绘有壁画的可能,其具体内容可能是日月星辰等,与当时较小型的地下墓室图像相仿。之所以在墓葬中描绘这些图像是想说明墓葬不仅仅是一个居所,与此同时它还是一个完整的宇宙模型,其进一步的可能性是,它是通向神灵世界或宇宙空间的一个入口。[27]在中国墓葬信仰中,与宇宙空间相关的题材在墓葬中持续了好几个世纪,此前的研究一直认为这种图像的出现是为了再现现实生活,然而随着研究的进一步深入,我们不得不思考另一种可能,即这些图像不仅仅是对现实星空的一种描摹与再现,而且是为了给死者创造死后的位置与空间。
1972年嘉峪关新城M1出土了两具黑漆木棺。发掘报告未提木棺盖板是否为素面,但是棺盖内面(图3)清晰可见有朱绘的人首蛇身、手捧圆物的人物图像,发掘报告认为由于圆物中心图案较模糊,可能是象征日、月的金乌、蟾蜍图案,应当即为伏羲、女娲的图像。[28]棺是盛敛尸体的器具,关于死者及生者对死后世界认知的图像主要绘制在棺的外壁,包括棺盖和前后左右档,这些画面之间构成外向型关系。一般来说,棺盖图像往往绘于棺盖的表层,除表现死者及家人的信仰外,还起着一种装饰作用,但是嘉峪关壁画墓M1男棺盖和女棺盖的画面却是画在了内面,这就让我们不得不设想其背后这样做的含义。郑岩在《墓主画像研究》一文中讨论墓室中的画像到底是谁在看的问题,得出的结论是除死者本人外,还有其他的参观者。[29]从嘉峪关新城这两个棺盖中我们可以看到,当棺盖最终从外部合上,只有墓中的死者可以看到死后生活的图像,所以墓主本人虽未在这两幅图像中现身,但他们的灵魂在伏羲、女娲的引导下将到达神仙世界。
图3 嘉峪关新城出土M1木棺棺盖内面人物画像
(采自甘肃省文物队等:《嘉峪关壁画墓发掘报告》,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23页。上为1号墓男棺盖内面,下为1号墓女棺盖内面)(www.xing528.com)
汉代画像和壁画的主要内容是表现仙境和墓主升仙,但是墓主升仙的途径却表现各异。西汉后期卜千秋墓壁画表现的是墓主在持节仙人的引导下乘神兽升仙,东汉后期画像所表现的则是墓主依靠自己的能力修丹药以成仙,这反映出东汉后期乃至魏晋时期人们求仙观念的转化,也反映出汉代墓葬始终表现着两种互相矛盾的丧葬主题:一是升仙,即进入天界,一是去往地下世界,即所谓永远的家。这两种互相矛盾的丧葬主题说明古人对于死后的归宿并没有明确的认识,因此把各种可供解决的途径全都放入墓葬中去。[30]因而,在表面上就造成了墓葬主题混乱的情境。
中国古代宇宙观自战国中期至两汉发生重大变化,在这次变化中,以昆仑山为代表的仙山和以西王母为代表的仙人世界作为新的宇宙构成部分被创造出来。[31]在秦始皇与汉武帝狂热追求升仙的过程中,西王母由一个半人半兽形的怪异神灵转变成一个有着人的形象的女仙,由一个可怕的刑罚之神一变而为操不死之药的神仙。美国学者詹姆斯甚至认为西王母是中国宗教中出现最早、位置最高的神。[32]传说中,昆仑山是一座天帝与百神同在的神山,它不仅是宇宙的中心,还是登天的天梯。根据《山海经》和《淮南子》的记载,昆仑山是微型的宇宙模式。首先,昆仑山是一座神山,它与天帝相连,是天帝的“下都”“疏圃”和“百神之所在”的圣地;其次,昆仑山万物尽有,其中不死药、不死树、不死水均与人的长生信仰密切相关;第三,昆仑山有三层境界:最高层叫增城,是天帝居住的地方,上面有倾宫、璇室等建筑,第二层是悬圃,里面有各种珍禽异兽,最下一层是凉风,只要登上这一层的就可以不死。因此,西王母信仰应运而生,墓葬中出现大量此种图像,成为汉代墓葬信仰的主要组成部分。
图4 山东临沂金雀山帛画
山东临沂金雀山帛画(图4)上端左右分别绘有由三足乌代表的太阳和由蟾蜍代表的月亮,在太阳和月亮之下,配置三山纹样和一座建筑物的复合体。建筑物的帷幔下绘有一体量巨大的妇人和侍于其前的四个女性,其中一个跪在她的脚下,其下群像再分四段,描绘歌舞、游戏等情景。曾布川宽认为此三山就是昆仑山。[33]但是问题接踵而至,既然三山为昆仑山,那么出现在帛画中的建筑也就应该在昆仑山左近,建筑物内部帷幔下五个女性也应该生活在昆仑仙山。由于无法从这五个人身上发现神的标志,因此她们应该是从下界来的升仙者,右边端坐着的体量高大的妇人就是墓主人,墓主下面的图像描绘的是她升仙后在昆仑仙境生活的场景。帛画最下方的两条龙与马王堆帛画中龙的性质一样,是墓主升仙的工具,只是金雀山帛画把重点放在墓主升仙后的生活上。
陕北绥德等地汉代穹隆顶墓门门扉的图像也是按昆仑山神话模式安排的(图5)。[34]苏家圪坨墓门横楣上栏有云气纹,云气间杂有仙禽神兽,下栏为车马,额内栏左右两边有日月轮图像,是天的象征,左右竖石栏内西王母与东王公端坐于天柱的悬圃上,由羽人、玉兔、九尾狐等异兽护拥,下部为拥櫘门吏,再下格为博山炉。左右竖石和上门横额栏均刻云气纹,象征天界的灵气,云气纹又变化成有生命力的植物涡旋纹,植物纹上又有各种珍禽异兽充斥其间。中柱石题刻有:“西河太守行长史事离石守长杨君孟元舍永元八年三月廿一日作。”由此题刻可知墓主姓名和生前职务,从“杨君孟元舍”可知汉代人把死去的墓穴称作“舍”,也就是死后世界的住所。墓室虽建在地下,但就整个图像来说,由于左右门柱下所刻博山炉图像象征昆仑山,因此整个图像都位于博山炉的上部,象征墓室实际上是天上的房舍,是人们死后世界的居所。此类墓门门扉艺术往往在墓门上装饰有铺首衔环,铺首上有朱雀,下有青龙与白虎、玄武。朱雀是太阳的象征,表现的是南方或上方,铺首所衔之环,是天圆的象征。因此,墓门是进入昆仑仙境的通道,墓主经过门及描绘于其上的装饰物所代表的死后旅程,就可以直接进入仙界,在此之前,他只是凡人的一员,经此,则有可能与仙人同列,成为仙界的一员。
图5 陕西绥德苏家圪坨汉画像石墓
(采自绥德县博物馆:《陕西绥德汉画像石墓》,《文物》,198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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