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与独裁：尼赫鲁世界史解析独裁统治的蔓延与暴行

贝尼托·墨索里尼成了意大利的独裁者，这一榜样效应似乎引来各国争相效仿，独裁统治在欧洲大陆蔓延开来。他曾说过：“欧洲各国王位空缺，正等着有能耐的人。”独裁统治在许多国家兴起，而议会要么遭到解散，要么被迫顺从独裁者的意志。除了意大利和西班牙，还有其他一些国家放弃了民主政权，确立了独裁统治。这些国家包括波兰、南斯拉夫、希腊、保加利亚、葡萄牙、匈牙利以及奥地利。在波兰，毕苏斯基曾是沙俄统治时期的社会党人，他一手把持了军队，成了波兰的独裁者。他常常言语无礼至极，恣意攻击波兰的议员们，有时这些议员还会被匆匆带走，遭到逮捕。在南斯拉夫，国王亚历山大一世就是独裁者。据说，在这个国家的一些地区，局势进一步恶化了，独裁政权的镇压是前所未有地残酷，甚至比土耳其统治时期更甚。

上述几个国家都并非一直处于公然的独裁统治之下。有时，这些国家的议会暂时活跃一阵儿，可以行使职责；有时，正如保加利亚近来发生的事件一样，拥有权力的政府逮捕一切让其不开心的议员，比如共产主义者，并强行把他们赶出议会，让剩下的议员们尽其所能地继续行使职责。这些国家常常处于独裁统治之下，或者濒临独裁统治的边缘。这些个人专制或者少数群体政府依赖武力，不断采取镇压手段，杀害并囚禁反对者，实施严厉的审查制度，并派出大量的间谍监视全国，以此来维持自己的独裁统治。

在欧洲以外的地区也出现了独裁统治。在土耳其是凯末尔帕夏。南美洲多见独裁者，但是那里的人们早就习以为常了。

不论这些独裁政权在形式上发生任何变化，它们都是坚决反对民主和议会政体的。你应该记得我曾告诉过你，19世纪是民主的世纪，在这个世纪中，法国大革命宣扬的人权主义成了最进步的思想，而个人自由成了奋斗的目标。由此在欧洲的大多数国家中，议会政体应运而生，发展程度各有不同。在经济领域，自由主义理论就此盛行起来。进入20世纪，更准确地说，是世界大战结束之后，19世纪的伟大传统成了过去，仍然对形式民主怀有敬畏之情的人越来越少了。随着民主政治的陨落，那些所谓的自由民主团体无一例外地遭受了同样的命运，他们也不再算作有效力量了。

民主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受到广泛的支持。议会不复当初的盛况，人们已经不再对它肃然起敬了。政府首脑获得了巨大的权力，他们可以绕过议会直接进行一切他们认为必要的事情。他们之所以可以这样做，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们现在正处于一个关键时期，必须对任何变化做出快速反应，而议会的行动有时会比较迟缓。德国最近完全抛弃了议会，现在开始在实施最为严酷的法西斯统治。美国向来赋予美国总统极大的权力，最近总统权力再次得到增强。英国和法国是硕果仅存的两个国家，议会一如往昔，仍旧对外行使着职能。它们在附属国和殖民地中进行着法西斯活动，英国的军事独裁在印度展露无遗，而法国在印度支那半岛施行军事独裁，“平定”了当地的局势。但是，即便是在伦敦和巴黎，议会也渐渐被架空，成为没有权力的空壳子。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呢？民主曾是一个多世纪以来无数人心神向往的理想和信念，成千上万的殉道者曾为之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而现在它为什么受到人们的唾弃了呢？这些变化的发生当然是有充分的缘由的。这并非是因为人民大众变化无常，随心所欲，不切实际，这必然是因为19世纪的形式民主不能适应现代社会状况。这个话题很有意思，但是十分错综复杂。我现在不会对此展开深入探讨，但是我会提出一两个问题供你思考。

在之前的某段中，我把民主称作是“形式上的”。共产主义者说这不是真正的民主，这不过是披着民主外壳的专制，实际上仍是一个阶级在统治其他阶级。他们认为，民主掩盖了资产阶级专制统治的事实。这就是富豪统治，政府受到财团的控制。民主赋予人民大众选举权不过是哗众取宠的做法，让他们能每隔4至5年有一次表达个人意愿的机会，决定是让甲还是乙来统治和剥削他们。不论哪种情况，人民大众最终都会受到统治阶级的盘剥。只有当统治阶级成为唯一存在的阶级，社会中就不再有剥削和压迫，那么真正的民主才能到来。但是，为了建立这个社会主义国家，就必然要经历一段无产阶级专政时期，以控制人群中所有资产阶级和中产阶级分子，不让他们有机会玩弄阴谋诡计来危害工人阶级专政国家。在俄国，代表着工人阶级、农民和其他“积极”分子的苏维埃政权实行了专政统治。因此，这就变成了百分之九十，甚至是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对剩余百分之十到百分之六的人的专政。这就是他们的理论。

法西斯的看法却完全不同^[1]。要找出法西斯主义原则是很难的，因为它们似乎并没有什么固定原则。但是关于它们是民主的对立面这点还是毋庸置疑的。它们反对民主的理由不同于共产主义，共产主义认为民主不是货真价实的，只是一种假象，而法西斯主义却反对民主主义思想的所有原则基础，并极尽诅咒之能事，竭尽全力批判民主。墨索里尼就曾把民主称为“正在腐烂的尸体”！法西斯主义者憎恶个人自由思想，他们认为国家就是一切，个人无关紧要。要是19世纪那位倡导民主自由主义的意大利革命家马志尼能了解这一切，他又会对他的同胞墨索里尼说什么呢？

不仅是共产主义者和法西斯分子，就连那些曾经深深思考过当今社会问题的其他人士，都对选举权就意味着民主的旧观念越发不满。民主的真正意义是平等，民主只能在平等社会里才能够繁荣昌盛起来。显而易见的是，每个人都能投票选举并不能创造出一个平等社会。尽管成年人拥有了投票权或者相似的权利，但是今天社会不平等的现象仍然十分严重。因此，为了让民主有起死回生的机会，就必须要创造一个平等的社会，这个论断让人们纷纷倒向其他的目标和方法。但是人们都认为今日之议会非常不令人满意。

让我们稍微深入地了解一下法西斯主义，去探究它的本质。它以暴力为荣，以和平为耻。墨索里尼在《意大利百科全书》中写道：

法西斯主义不相信永久和平是必要或有用的。因此它完全否定和平主义，因为和平主义掩饰了其逃避斗争和懦弱的本质——尤其是在面对牺牲时。战争，也唯有战争，才能把人类的力量激发出来，实现其最大张力，并让那些有勇气迎接它的人深刻认识到它的伟大和高尚。其他所有考验都不能替代它；它们都不能让人直面生死的抉择。(www.xing528.com)

法西斯主义具有极端民族主义倾向，而共产主义却具有国际主义精神。法西斯主义实际上是反对国际主义的。它把国家推上了神坛，而个人自由和权利则成了“神”的祭品。它把其他国家都看作异族，几乎与它们完全敌对起来。犹太人就被当作异类，受到了残酷的虐待。尽管法西斯主义高喊着反资本主义的口号，打着革命的旗号，但是它与反动的垄断资产阶级联合了起来。

这些都是法西斯主义的一些奇怪的方面。我们很难了解它的思想基础（如果它有的话）。就我们所知，它最初是出于人类对权力的纯粹欲望。当它成功地获得了权力，它就会试图建立起支撑它的思想基础。为了让你了解一下这有多复杂难懂，我将引用一位著名法西斯主义哲学家的著作中的一段话，他的名字叫作乔瓦尼·秦梯利（Giovanni Gentile）。他也是政府中的一名法西斯部长。秦梯利认为，人们不应该按照民主主义所倡导的那样，通过自己的个性或个人意志去追求自我实现，而是应该按照法西斯主义的主张，通过先验自我的行为，作为世界的自我意识。（不论它可能意味着什么，但是我是完全不能理解的。）因此，按照这种观点，个人自由和个性没有存在的必要；个人只有投身于国家之中，才能得到真正的存在和自由。

我的个性并未遭到抑制，而是与其他个性相互交融，在群体、国家和精神中得以重生，从而得到了提升、巩固和扩展。

秦梯利再次写道：

在口头劝诫或者棍棒暴力中，每种力量都是道德的力量，只要它能够影响意志，不论它引起了多少争议。

所以现在我们知道了，每当英国政府大肆采用包铁警棍等武器对付印度人民时，他们也耗尽了大量的道德力量。

这些理论都试图在事情已经发生之后对其理由与合理性加以解释。据说法西斯主义倡导建立一个“社团国”（Corporative State），我猜测在这样的国家里，人们为了共同的福祉团结一致，共同努力。但是迄今为止，意大利或者其他国家并未出现这样的国家形式。资本主义在意大利的运行模式与其他资本主义国家大同小异，尽管意大利施行了一些限制条件。

随着法西斯主义在其他国家的不断扩散，我们逐渐清楚地认识到，它并非是意大利特有的现象，而是当某个国家出现了特殊的社会经济状况时，它才会显现出来。每当工人阶级强大起来，真正危及资本主义国家的统治时，资产阶级自然会展开行动，自我拯救。通常只有在出现严重的经济危机时，工人阶级才会威胁到资本主义。如果有产统治阶级不能利用警察和军队，按照通常的民主方式来扑灭工人阶级运动的话，它就会采用法西斯的方法。这种方法即是发动一场民众运动，提出一些口号，鼓动大众参与运动，实际目的却是为了保护拥有财产的资产阶级。这场运动的群众基础是小资产阶级，他们中绝大多数都受到失业问题的困扰，而许多政治上落后、缺乏组织的工人和农民也受到了运动口号的蛊惑，希望能够通过参与这场运动来改善自己的社会地位。有钱有势的中产阶级为这场运动提供了大量的资金支持，他们希望能够从中牟利。尽管它的教义是暴力，而且它使用暴力也已成为司空见惯的行为，资本主义政府也极大地容忍了它，因为它们都在共同对抗同一个敌人——社会主义劳动者。作为一个政党，它摧毁了各种工人组织，并对所有的敌对势力施以恐怖统治。如果它上台执政的话，它的行为会变本加厉。

当不断进步的社会主义与根深蒂固的资本主义之间的阶级矛盾变得更加尖锐和危险时，法西斯主义就应运而生了。这种社会战争并非是因为误解产生的，而是因为人们更深刻地理解了我们现在社会所固有的矛盾和利益多样性。如果忽略这些矛盾，那么这些矛盾将不会得到解决。那些在现有体系下苦苦挣扎的人们对利益的多样性了解越多，他们就会对自己的利益遭到剥夺而感到越发的怨恨。有产阶级无意放弃它所拥有的一切，因此矛盾就会日趋激烈。只要资本主义能够利用民主制度机器来掌握权力并镇压工人的反抗，那么民主就能得以蓬勃发展。一旦不能采用这种方式，资本主义就会立刻抛弃民主，公然采用赤裸裸的法西斯方法，使用暴力并进行恐怖统治。

[1] 尼赫鲁写作于1933年，所以无从得知法西斯主义将在6年后挑起第二次世界大战。所以他只是从政治理念和政治制度的角度来讨论法西斯主义。——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