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赫鲁世界史: 揭示英国统治印度之谜

19世纪的印度是个很长的故事，也是很长的痛苦，如果我把它压缩得太短，我担心会使它更难理解。我也许对印度故事中的这个阶段，比对其他国家或者其他阶段更加关注。这没有什么不合情理的。作为一个印度人，我对它更感兴趣，也更加了解，可以更全面地记述它。除此之外，这一阶段对我们而言，不只是对历史的兴趣，它还蕴含了更多的东西。当代的印度，就是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是在19世纪的阵痛中形成并最终定型下来的。如果我们要理解现在的印度，就必须了解造就它和损坏它的那些力量。

当你阅读在印度的英国人这些行为和罪恶的时候，对于他们奉行的政策及其造成的广泛的苦难，你有时候会感到非常气愤。可是这一切的发生又是谁的错呢？难道不正是因为我们的软弱和无知吗？软弱和愚蠢总会招致专制和暴政。

我们常说英国人的专制制度，可究竟是谁的专制制度呢？谁能从中受益呢？并不是整个英国人民，因为数百万的英国人民也是不幸的受压迫者。毫无疑问，印度人中的一些小团体和阶级也能从英国人对印度的剥削中得到一些好处。那么我们如何划清界限呢？这不是个人的问题，而是制度的问题。我们一直生活在剥削和压迫印度数百万人民的巨大机器之下，这个机器就是新兴的帝国主义的机器，它是工业资本主义的产物。这种剥削所得的利润大部分都流入了英国，而在英国，它们几乎全部流入了某些阶级的腰包。剥削所得的利润也有一部分留在了印度，某些阶级成了受益者。所以，我们对个人，甚至对全体的英国人民感到气愤是愚蠢的。如果这个制度是错误的，伤害了我们，那么它就应该改变。谁是这个制度的管理者并没有多大关系，因为即便是好人，在一个坏的制度里也将无能为力。就算是怀有世界上最美好的意愿，你也无法把石头和泥土变成好吃的食物，无论你将它们烧煮多久。我想，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就是这种状况。它们是无法改良的；唯一真正的改良就是彻底地废除它们。

当英国人入侵的时候，印度的家庭小工业已经处于一个很先进的阶段了。随着生产方式的自然进步，在没有外力干涉的情况下，机器工业有可能在某个时候来到印度。国家有钢铁和煤炭，正如我们在英国所见到的，钢铁和煤炭将大大促进新工业主义的发展；事实上，它们在一定程度上促使了新工业主义的出现。最终，新工业主义也会出现在印度。由于混乱的政治形势，使它的发生被耽搁了一段时间。然而，英国人介入其中了。他们所代表的，是一个已经转变到了新的大机器生产的国家和社会。于是，人们可能会认为，他们会鼓励这样的变化也在印度发生，并对印度最有可能促使其发生的那个阶级给予鼓励。可他们并没有这样做。事实上，他们所做的正好相反。他们把印度当成了可能的对手，于是他们破坏了印度的工业，实际上阻止了机器工业的发展。

于是，我们在印度看到了一个有些异乎寻常的事态。我们发现，英国人，这个当时欧洲最先进的民族，在印度与最落后、最保守的阶级结成了同盟。他们支撑着奄奄一息的封建阶级；他们创立了地主阶层；他们支持成百上千的、在半封建的王国里附属于他们的印度统治者。他们实际上加强了印度的封建制度。然而，这些英国人一直是中产阶级或资产阶级在欧洲的先驱者，是他们给了议会权力；他们也是工业革命的先驱者，而工业革命则让世界了解了工业资本主义。正是因为他们在这些方面的领先地位，他们才走在了对手的前面，建立起了一个庞大的帝国。

要理解为什么英国人会在印度有如此的作为并不困难。资本主义的整个基础就是严酷无情的竞争和剥削，而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高级阶段。拥有权力的英国人消灭了他们真实的竞争者，并蓄意阻止了其他对手的发展。他们不可能与人民群众交朋友，因为他们在印度存在的全部目的就是对人民群众进行剥削。剥削者和被剥削者的利益是永远不可能一致的。所以，英国人就依赖印度仍然保留的封建残余。这些封建残余即使在英国人到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剩下什么力量了。但是，他们受到了支撑，并从对国家的剥削所得中分得了一杯羹。然而，这种支撑能够给予一个早已经失去了效用的阶级的，只是暂时的救济而已。当这些支撑被挪走了之后，他们必然要倒下，或者使自己适应新的形势。印度大大小小的王国有700多个，它们都有赖于英国人的亲善而存在。你知道其中的一些大的王国：海德拉巴、克什米尔、迈索尔、巴罗达、瓜廖尔等等。但奇怪的是，这些王国的大部分印度统治者并不是古老的封建贵族的后代，正如大多数的大地主也并没有很古老的传统一样。然而，有一个乌代布尔的王公，太阳族拉杰普特人的首领，他的家族可以追溯到遥远的史前时期。或许唯一活着的、可以在这方面与他竞争的人就是日本天皇。

英国的统治也帮助了宗教的保守主义。这听起来很奇怪，因为英国人宣称信仰基督教，可是他们的到来使印度的印度教和伊斯兰教更加严厉、更为僵化了。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反应也很自然，因为外来的入侵往往使被入侵国家的宗教和文化严格地自我保护起来。就是这样，印度教变得更严厉了，而且在伊斯兰教入侵后，种姓制度发展了起来。现在印度教和伊斯兰教都以这种方式做出了反应。但是除此之外，印度的英国政府——蓄意地或无意识地——帮助了这两个宗教中的保守元素。英国人对宗教和改变信仰的问题都没有兴趣；他们只想挣钱。他们害怕以任何方式干涉宗教问题，以免引发人民的愤怒，起来反抗他们。所以，为了避免甚至有人怀疑他们干涉宗教，他们实际上不惜保护和帮助所在国家的宗教，或者说是保护和帮助宗教的外部形式。结果往往是，外部的形式被保留了下来，但没有多少实质的内容。

因为害怕激怒那些正统派教徒，所以政府在改革问题上总是和这些人站在一起，于是改革的事业受到了阻碍。一个外来的政府很少会推行社会改革，因为它试图推行的任何改革都会受到人民的怨恨。印度教和印度教法规在很多方面都是不断变化和发展的，尽管在最近几个世纪里，它的发展异常缓慢。印度教法规本身大多是习俗，而习俗是会变化和发展的。然而，在英国人的统治之下，印度教法规的灵活性消失了，让位于严厉的法定规范，而这些法定规范是在向大部分的正统派教徒征求意见之后制定的。印度教社团的发展原本就很缓慢，此后便彻底地停歇了。穆斯林对这种状况更为愤恨，并选择了缄口不语。

英国人把废除了被（错误地）称为“殉夫自焚”习俗的功劳都归于自己，殉夫自焚就是印度教徒的寡妇在她丈夫的火葬柴堆上把自己烧死。英国人对于这一习俗的废除有一定的功劳，但是事实上，政府是在拉姆·莫汉·罗伊王公（Raja Ram Mohan Roy）领导下的改革者们鼓动了很多年之后才采取行动的。在英国人之前，其他的统治者，尤其是马拉地人，曾经禁止了这一习俗；葡萄牙人也在果阿禁止过它。由于印度人的鼓动和基督徒的努力，它最终被英国人取缔了。在我的记忆中，这是英国人带来的唯一一次具有宗教意义的改革。

因此，英国人与印度所有落后、保守的元素结成了联盟。他们试图使印度成为一个纯粹的农业国，为他们的工业提供原材料。为了阻止工厂在印度发展，他们实际上对进入印度的机器征收了关税。其他的国家都鼓励自己的工业。我们将要看到，日本在工业化之后向前急速飞奔。可是在印度，英国政府坚决压制印度的工业。由于政府对机器征收关税，而且直到1860年才取消，因此，在印度建造一个工厂的成本是在英国建厂成本的4倍，尽管印度的劳动力要便宜得多。可是阻碍工业发展的政策只能延缓事物的发展，但是，它无法阻止事物不可避免地向前发展。大约在19世纪中叶，机器工业开始在印度发展起来。黄麻工业是用英国人的资金在孟加拉地区开始的。铁路的出现促进了工业的发展。1880年后，棉纺厂在孟买和艾哈迈达巴德发展起来，这主要使用的是印度的资金。接着就是采矿业。除了棉纺厂之外，这个缓慢的工业化进程中使用的主要是英国人的资金。所有这些都不顾政府的阻碍发展起来了。政府谈到实行不干涉主义的政策，允许事物按照自己的进程发展，不干涉个人的首创精神。当印度的贸易在18世纪和19世纪早期成为英国的竞争对手的时候，英国政府却开始干涉印度在英国的贸易，并用关税和禁令将其压垮了。而当他们成功之后，便可以大谈不干涉主义了。然而，事实上他们不只是毫不在意，他们实际上阻止了某些印度工业的发展，尤其是在孟买和艾哈迈达巴德正在发展中的棉纺织业。他们对这些印度工厂的产品征收了被称为棉花税的税收，其目的就是帮助来自兰开夏郡的英国棉织品与印度纺织品竞争。几乎每一个国家都会对某些国外的商品征税，要么是为了保护它自己的工业，要么是为了募集资金。但是英国人在印度的所作所为极为不同寻常。他们自己对印度的商品征税！尽管引起了很多人的愤怒，棉花税还是一直在征收，直到近几年才取消。(www.xing528.com)

就这样，现代工业在印度缓慢地发展起来了，尽管受到政府的压制。印度的富裕阶级越来越强烈地呼吁发展工业。我记得，直到1905年，政府才创立了一个贸易和工业部，可即使是这样，在世界大战爆发之前，它也没有什么建树。工业形势的发展创造出了一个在城市的工厂里工作的产业工人阶级。我告诉过你的，土地的压力以及农村地区的半饥饿状况，把很多村民赶到了工厂里，有些人去了正在孟加拉地区和阿萨姆邦兴起的大种植园。这种压力还导致了许多人移民到其他国家，因为他们被告知将得到更高的薪水。移民的主要国家有南非、斐济（Fiji）、毛里求斯（Mauritius）和锡兰。但是，这些变化并没有给工人们带来什么好处。在有些国家，移民受到的待遇和奴隶差不多。在阿萨姆邦的茶叶种植园里，他们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中间的很多人都感到沮丧和灰心，于是后来又试图从种植园回到他们的村庄去。可是他们在自己的村庄也不受欢迎，因为已经没有土地给他们了。

不久，工厂的工人们便发现，稍微高一点的薪水并没有给他们多少帮助，城市的物价也更高，总体的生活成本要高得多。他们居住的地方是破旧简陋的小屋，肮脏、潮湿、阴暗而又不卫生。他们的工作条件也很差。在农村，他们经常挨饿，但是他们有足够的阳光和新鲜空气。而工厂的工人却享受不到新鲜空气和阳光。甚至连女人和孩子也得长时间地做工。抱着婴儿的母亲只好给孩子吃安眠药，这样，他们就不会干扰自己的工作了。这就是这些在工厂里工作的产业工人的悲惨状况。他们当然是不幸的，因而不满情绪就会滋长。有时候，在极度绝望中，他们会举行罢工，也就是停止工作。但是，他们又软弱无力，而他们的雇主有钱，往往又有政府的支持，毫不费力地就把这些工人镇压了。渐渐地，在经过了许多痛苦的经历后，他们知道了联合行动的力量，于是，他们组织了工会。

1858年，在大暴乱之后，英国议会直接接管了印度，后来，英国国王，或者说英国女王，成了印度女王。在印度，最高的英国地方行政长官也变成了总督，在他之下有成群的官员。印度被分成了大的省和邦，大致就是现在的样子。在印度统治者领导之下的邦应该是半独立的，但事实上，它们完全是附属于英国人的。一种被称为特派代表的英国官员住在每一个较大的邦里，行使总的行政管理。他对国内的改革没有兴趣，邦政府多么糟糕或多么落后，对他来说都无关紧要。他感兴趣的是加强英国在印度邦的权力。

大约印度的三分之一被分成了这些邦，剩下的三分之二是在英国政府的直接领导之下。所以这三分之二的地区被称为“英国的印度”。在英国的印度，所有的高级官员都是英国人，只是到了19世纪末，有几个印度人也爬上了这些位置。即便如此，所有的权力当然归属、而且仍然归属英国人。除了军队以外，这些高官都被称为印度行政部（Indian Civil Service，简称I.C.S.）的官员。整个印度政府是由这个部门控制的。这样的一个政府，其官员是相互任命的，而且他们的所作所为不必对人民负责，因此它被称为“官僚政府”。

我们听到过很多关于印度行政部门的事情，他们是一帮奇怪的人。他们在某些方面的效率的确很高。他们组织政府，加强英国的统治，偶尔他们自己能由此大大地获利。所有帮助巩固英国统治和收税的政府部门都是很高效地组织起来的。而其他部门则被忽视了。由于印度行政部门不是人民委派的，也不对人民负责，所以它对那些主要是关乎人民利益的部门并不在意。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很自然地变得傲慢自大，对公众的意见十分鄙视。他们目光短浅，开始把自己看成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印度的优点对于他们而言，主要都是他们自己的功劳。他们形成了一种相互赞赏的阶层，不断地相互吹捧。不受约束的权力和权威会不可避免地导致这些情况的发生，印度行政部门实际上成了印度的主人。英国的议会鞭长莫及，而且也根本没有理由去干涉他们，因为他们是为英国议会的利益和英国工业的利益服务的。至于印度人民的利益，是不可能对他们有什么显著影响的。而对他们行为的哪怕是微弱的批评也会让他们很气愤，他们是很不宽容的。

然而，印度行政部门也不乏很多善良、诚实而又能干的人。可是，他们无法改变政策的倾向，或者让推着印度前行的潮流转向。毕竟，印度行政部门是英国的工业和金融利益的代理人，他们主要的兴趣就是剥削印度。

印度的官僚政府在涉及自己的利益和英国工业的利益方面都极为高效。但是，教育、卫生、医院和其他许多能够使整个民族健康和进步的活动都被忽视了。很多年来，他们根本不考虑这些。古老的乡村学校消失了。后来，缓慢而极不情愿地，学校又开始建起来了。开始建学校也是出于他们自己的需要。英国人占据了所有高级职位，但是他们显然不可能垄断更低的职位和办事员职位。政府需要职员，正是为了培养职员，英国人才开办了最早的学校和大学。从那时起，这就一直是印度教育的主要目的，所以教育产物中的大多数都只能当职员。但是，不久，职员的供应就大于了政府和其他办公室的需求。许多人被剩下了，这些人形成了一个新的有知识的失业人群。

孟加拉地区在这种新式的英国教育上走在了前头，所以早期职员的供应大多来自孟加拉地区。1857年，印度建立了三所大学，分布在加尔各答、孟买和马德拉斯。有个值得注意的事实是，穆斯林对这种新教育不以为然，所以他们在职员和政府部门的竞争中落在了后面。后来，这成了他们感到怨愤的事。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事实是，即使当政府在教育上起步了，但是女性还是完全被忽略了。这并不令人诧异。因为这种教育的目的是为了培养职员，需要的是男性职员。由于落后的社会习俗，那时只有男性职员的职位。所以女性遭到了彻底的忽视，只是在很久之后，才开始有了少量女性的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