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722—789),字长源,京兆(今陕西西安)人,唐代后期著名战略家。少年成名,博学多才,精通神道之术,长于战略筹划,为人处世多智略。他先后历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朝,曾任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等职,封邺县侯。史称“其谋事近忠,其轻去近高,其自全近智,卒而建上宰,近立功立名者”[314],为巩固李唐政权做出了突出贡献。李泌长期直接侍奉皇帝,为最高统治者出谋划策。正由于所处位置的特殊性,因此他善于从战略高度思考军国大事,从国家利益出发进行战争筹划。他为平定叛乱设计的战略方案、为遏制吐蕃而提出的地缘制衡战略,突出体现了其深远的战略眼光和务实进取的精神。
(一)持久敝敌、覆其巢穴、四合攻之的平叛战略
安史之乱爆发后,唐肃宗面对安禄山、史思明军队的强大攻势,深以为忧,尤其在安军攻克两京后,更是惶恐不安,于是问计于李泌,而李泌则趁机提出了深思熟虑的一套战略方案。首先,李泌深入料敌,指出:“贼掠金帛子女,悉送范阳,有苟得心,渠能定中国邪?华人为之用者,独周挚、高尚等数人,余皆胁制偷合,至天下大计,非所知也。”[315]对敌情的分析可谓入木三分,洞若观火。在此分析的基础上,他得出了“不出二年,无寇矣,陛下无欲速”的结论,其中“无欲速”是对肃宗的忠告,但后者却在日后急于收复两京,未能听从此忠告,致使平叛战争迁延日久。其次,李泌提出了平叛战争的战略指导思想:“夫王者之师,当务万全,图久安,使无后害。”[316]此思想紧承“无欲速”之后,意即平叛战争不可急于求成,在时机尚未成熟之时要从长计议,着眼全局,周密筹划,务求彻底消除后患。最后,李泌全盘托出其缜密的战略方案:
贼之骁将,不过史思明、安守忠、田乾真、张忠志、阿史那承庆等数人而已。今若令李光弼自太原出井陉,郭子仪自冯翊入河东,则思明、忠志不敢离范阳、常山,守忠、乾真不敢离长安,是以两军絷其四将也,从禄山者,独承庆耳。愿敕子仪勿取华阴,使两京之道常通,陛下以所征之兵军于扶风,与子仪、光弼互出击之,彼救首则击其尾,救尾则击其首,使贼往来数千里,疲于奔命,我常以逸待劳,贼至则避其锋,去则乘其弊,不攻城,不遏路。来春复命建宁为范阳节度大使,并塞北出,与光弼南北掎角以取范阳,覆其巢穴。贼退则无所归,留则不获安,然后大军四合而攻之,必成擒矣。[317]
在此方案中,李泌提出了环环相扣的实施步骤。一是“以两军絷其四将”,有效牵制对手,创造有利战略态势,全力夺取战争主动权。二是主动出击,使敌“疲于奔命”,达到敝敌的目的。“我常以逸待劳”,养精蓄锐,为进一步实施反攻准备条件。三是南北夹击,建宁王李倓与李光弼共取范阳,覆其巢穴,断敌退路。四是唐军发起战略反攻,合而攻之,一举获胜。
细究之,李泌所提方案的核心思想可概括为八个字:先疲后打,釜底抽薪。“使贼往来数千里,疲于奔命”“贼至则避其锋,去则乘其弊”就是“先疲后打”的具体反映,“南北掎角以取范阳,覆其巢穴”“贼退则无所归,留则不获安”则是“釜底抽薪”的巧妙运用,由此亦体现了李泌战略思想深谋远虑的特性,即不争一时之小利,而着眼长远之大利;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而全力夺取最终胜利。目光短视的唐德宗急于收复两京,既没有打持久战的准备,也没有着力歼灭对手有生力量,而是集中唐王朝主力部队克复两京,付出重大代价之后才最终得手。由于唐廷未能有效打击对手、歼灭其有生力量,由此导致平叛战争拖延数年之久,亦从反面说明李泌方案之高明。
(二)从北、南、西三面围困吐蕃的地缘联盟战略
所谓地缘联盟战略,是指针对国家安全的主要威胁,充分利用并处理好周边地缘关系,灵活采取联近抗远、远交近攻、扶弱抑强的策略,最终达成从地缘上合众力以对付主要对手的战略目标。
安史之乱以来,唐王朝的周边地缘态势错综复杂,一些原本内附或藩属之国、部落纷纷独立,有的甚至趁乱内侵唐王朝边境。唐德宗在位期间,周边民族建立的政权主要有南面的南诏,西南的吐蕃,西北的回纥、党项等,其中吐蕃的实力最为强大,对唐廷的威胁也最大。据统计,从唐肃宗至德元载(756)到唐德宗贞元二十一年(805)的50年间,唐蕃之间发生的大小战争达69次,其中德宗时期(780—805)见于明确记载的战争有33次[318],由此可见双方战争之频繁。况且吐蕃反复无常,即使与唐廷结盟和好,但为掠夺财物,肆意毁约背盟,屡屡侵扰唐边境乃至深入河西、陇右,对唐的国家安全构成重大威胁。在这一不利的态势下,李泌欲重新构建唐廷的地缘关系,以地缘联盟战略为指导,联众弱制一强,向德宗提出了“北和回纥,南通云南,西结大食、天竺,如此,则吐蕃自困”[319]之策。
在李泌的地缘制衡战略之中,第一步是“北和回纥”,这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回纥地处西北,拥有骑兵力量,曾经帮助唐军收复两京,在平定安史之乱中发挥了独特作用。因其地处唐与吐蕃的接壤部,回纥的态度对唐蕃战争具有显著影响,争取回纥的支持直接关系地缘制衡战略之成败。由于德宗早年曾经受过回纥可汗的侮辱,因此德宗起先断然拒绝与回纥结好,不许与其和亲。李泌数次进谏,反复从战略大局陈说利害,终使德宗接受了李泌的建议,答应了回纥的和亲请求,双方正式重归于好。
李泌战略的第二步是“南通云南”,即与南诏和好。这亦是制衡吐蕃的关键一招,可收“断吐蕃之右臂”[320]的效果。实施这一步骤具有良好的基础,因为“云南自汉以来臣属中国,杨国忠无故扰之使叛,臣于吐蕃,苦于吐蕃赋役重,未尝一日不思复为唐臣也”[321]。当然,其间经历了曲折,南诏惧怕吐蕃报复,迟迟未下定决心,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设计予以离间,促使吐蕃与南诏相互猜疑,最终促使南唐决心弃蕃投唐。
第三步是“西结大食、天竺”。李泌指出:“大食在西域为最强,自葱岭尽西海,地几半天下,与天竺皆慕中国,代与吐蕃为仇,臣故知其可招也。”[322]
李泌通过上述三个相关联的举措,构成一个针对吐蕃的环形包围态势,最终实现促使“吐蕃自困”的战略目标。在其后贯彻该战略的实践过程中,西北战场与西南战场形成联动态势。起先是韦皋在西南联合南诏数次击败吐蕃军,收复多处失地;唐军在西北方向联兵回纥,与吐蕃展开较量,同时令韦皋派军从西南方向出兵吐蕃,牵制吐蕃兵力。唐军联兵回纥、南诏反击吐蕃,扭转了先前的被动局面,接连取得了对吐蕃作战的胜利,迫使吐蕃改弦更张,主动派使者向唐廷朝贡,双方暂时结束了敌对状态。(www.xing528.com)
李泌的“联众弱制一强”的地缘联盟战略,指导唐军改变了孤军奋战、处处受制于对手的不利处境,联合多方力量形成了对吐蕃的有利态势,陷其于北、南两面作战的被动状况,达成了预期的战略目标,迫使吐蕃在连遭重创之下改变国策,唐蕃再次和好。尽管李泌之战略仅是权宜之计,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唐廷边防安全问题,其后唐文宗至懿宗时期南诏、回鹘(回纥后改名回鹘)接连侵扰边地,但毕竟使唐廷暂时扭转了被动态势,取得了短暂的胜利,为稳定时局发挥了一定的积极作用。
(三)妥善处理内部关系,安国定军的策略
非常时期必须有非常策略。李泌善察军政大势,能够针对国家和军队的不同形势,制定相适宜的策略。安史之乱给唐王朝带来巨大震荡,朝野上下原先掩盖的矛盾暴露无遗。肃宗在困境下即位,次子建宁王李倓在此期间展现了英勇果敢的气派,为其父顺利登基出力不少。肃宗对建宁王寄予很高的期许,想让其担任天下兵马元帅,率军出征。李泌敏锐洞察了其中的利害,及时制止了肃宗这一不妥当的行为。他指出:“建宁诚元帅才,然广平,兄也。若建宁功成,岂可使广平为吴太伯乎!”“若建宁大功既成,陛下虽欲不以为储副,同立功者其肯已乎!太宗、上皇,即其事也。”[323]李泌着眼长远考虑,认为天下兵马元帅之职对未来皇位继承具有直接影响,建议从稳定江山社稷的战略角度出发,任命长子广平王李俶担任天下兵马元帅,以此避免重现类似当年“玄武门之变”的宫廷之乱。肃宗采纳了该建议,从而进一步稳固了广平王李俶的皇位继承人地位。
皇权与将权的关系,向来是封建社会内部不易处理的敏感问题。最高统治者为稳固政权,需要借助手下得力将领或四处征伐,开疆拓土;或镇守要地,保疆固圉;或平定叛乱,治安天下。但是,统治者在重用战将之时,也对其抱有警戒之心,总疑心将帅功高盖主,终究要篡夺自身皇位。在担忧自己随时可能被取而代之的顾虑下,历代皇帝几乎都会无端猜疑乃至冤杀立下显赫战功的大将。李泌对此问题有着清醒的认识,数次巧妙借机提醒皇帝,也成功保护了一批功臣名将。一次,他与李晟、马燧一起入见德宗时,直接表明道:
愿陛下勿害功臣。臣受陛下厚恩,固无形迹。李晟、马燧有大功于国,闻有谗之者,虽陛下必不听,然臣今日对二人言之,欲其不自疑耳。陛下万一害之,则宿卫之士,方镇之臣,无不愤惋而反仄,恐中外之变不日复生也!人臣苟蒙人主爱信则幸矣,官于何有!臣在灵武之日,未尝有官,而将相皆受臣指画;陛下以李怀光为太尉而怀光愈惧,遂至于叛。此皆陛下所亲见也。今晟、燧富贵已足,苟陛下坦然待之,使其自保无虞,国家有事则出从征伐;无事则入奉朝请,何乐如之!故臣愿陛下勿以二臣功大而忌之,二臣勿以位高而自疑,则天下永无事矣。[324]
李泌希望德宗不要加害功臣,不要对立下大功的李晟、马燧有所猜忌,同时也要李晟、马燧二人不以位高而自疑,应始终忠于朝廷、信任朝廷,即双方应坦诚相待,无所疑虑。德宗终被这一席话触动,有感而发道:“朕始闻卿言,耸然不知所谓。及听卿剖析,乃知社稷之至计也!朕谨当书绅,二大臣亦当共保之。”[325]在场的李、马二人不由得感激涕零。李泌通过这一进言,去除了彼此尚存的猜疑心理,极大地密切了君臣关系,也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李、马等功臣。
兴元元年(784),有人在朝议时提出,润州刺史韩滉“聚兵修石头城,阴蓄异志”[326]。德宗听后产生了疑心,询问李泌。李泌对韩滉的为人比较了解,也能够明了其修石头城的真正用意。因此,李泌在回答德宗提问时,反复申明韩滉的品德情操:“滉公忠清俭”“滉性刚严,不附权贵,故多谤毁”[327]。并对其修石头城的真实用意做了解释,即“滉见中原板荡,谓陛下将有永嘉之行,为迎扈之备耳”[328],认为“此乃人臣忠笃之虑,奈何更以为罪乎”[329],最后希望“陛下察之,臣敢保其无他”[330]。李泌的这份自信显然出于他对韩滉的深入了解,随后又上了一道奏章,以全家百口性命保韩滉,彻底打消德宗的疑虑。本性多疑的德宗对李泌的言行感到不理解,认为他保韩滉是私心作祟。李泌再次表明心迹:“臣岂肯私于亲旧以负陛下!顾滉实无异心,臣之上章,以为朝廷,非为身也。”[331]提出了让韩滉之子韩皋回家省亲之策,以此消除君臣间的猜疑。果然,韩滉“感悦流涕,即日,自临水滨发米百万斛”[332],以此向朝廷表明效忠之心,也及时缓解了唐廷粮食供给的紧张局面。
正由于李泌善于从大局着眼,从维护长远利益思考并解决问题,因此他才具有常人所没有的远见卓识,才能够提出最适宜的应对之策,较好地处理了最高统治者与将帅、朝廷与地方的关系,在其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达成了安国定军的目的。
(四)准确把握对手心理,不战而降服的心战策略
众所周知,心战策略是中国古代兵家惯常使用的特殊作战样式,针对作战对象的心理弱点予以精准的心理攻击,以此影响和改变对手的心理状态,使其全部或部分丧失战斗力。心战策略注重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战争效益,用力小而收效大乃是其着力追求的目标。
李泌善于揣摩人的心理,对同一人在不同处境的心理、同一处境下不同人的心理均能做准确的分析,因势因时因地定策,故能切中要害,抓住问题的关键,深得心战之精髓。贞元元年(785),图谋不轨的陕虢都知兵马使达奚抱晖毒杀了节度使张劝,自行代理总军务,并要求朝廷授予自己旌节。陕州、虢州靠近京畿要地,控扼东西交通,“抱晖据陕,则水陆之运皆绝矣”[333]。事态紧急,德宗立即任命李泌为陕虢都防御水陆运使,前往解决此事。在君臣问对过程中,李泌提出了自己的制敌之策。他首先分析了作战地形,指出“陕城三面悬绝,攻之未可以岁月下也”[334],认为不宜强攻,而应该智取。随后,他分析了陕人的心理以及自己的主张,“陕城之人,不贯逆命,此特抱晖为恶耳。若以大兵临之,彼闭壁定矣。臣今单骑抵其近郊,彼举大兵则非敌,若遣小校来杀臣,未必不更为臣用也。且今河东全军屯安邑,马燧入朝,愿敕燧与臣同辞皆行,使陕人欲加害于臣,则畏河东移军讨之,此亦一势也”[335],认为“今事变之初,众心未定,故可出其不意,夺其奸谋”[336],强调要抓住良机,迅速实施有效策略。在得到德宗许可后,李泌针对陕虢士卒和达奚抱晖的不同心理状态,即“士卒思米,抱晖思节”[337],成功地实施了心战。他召见陕州进奏官及将吏在长安者,语之曰:“主上以陕、虢饥,故不授泌节而领运使,欲令督江、淮米以赈之耳。陕州行营在夏县,若抱晖可用,当使将之;有功,则赐旌节矣。”[338]有意让这些人将此信息向外传播。抱晖派来打探消息的人马上回去转告所获取的消息,抱晖紧张的心顿时放松下来了。李泌到达陕州后,对抱晖一众人实施安抚策略,以稳定军心。他口中称许抱晖有“摄事保完城隍之功”[339],安抚道:“军中烦言,不足介意。公等职事皆按堵如故。”[340]李泌入城就职办公,不少人前来秘密举报,结果遭到拒绝,“易帅之际,军中烦言,乃其常理,泌到,自妥帖矣,不愿闻也”[341],一席话安定了陕人之心,“由是反仄者皆自安”[342]。一切处置妥当后,李泌召见抱晖,表示可以不追究其鸠杀节度使之罪,让他带家室潜逃,可以保全性命。抱晖知道大势已去,赶紧逃生去了。
李泌通过精准的心理分析,针对不同人的心理状态采取相应举措,完全掌控了对手的心理,使抱晖及其部下处处受制于李泌,而整个事态也基本上按照李泌预定的计划向前发展,最终兵不血刃平息了事端。李泌能够顺利实现目标,与其娴熟运用心战手段是密不可分的,由此也印证了心战具有不同于兵战的不可小觑的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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