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皇家学会主席,国王和海军部大臣的朋友,班克斯处在一个特殊位置上,使他能够推进科学研究对大英帝国的积极作用。另外,班克斯还是东印度公司的科学顾问,在航海问题,以及具有商业价值的植物移植方面,班克斯都有大量的知识储备和经验教训,可以为公司提供有价值的建议。班克斯的付出也得到了丰厚的回报,国王和政府越来越相信和依赖班克斯的科学知识,资助他的研究计划和博物学活动成了常态。同时,班克斯作为政府和东印度公司的编外人员,也具有了越来越大的话语权,这使他有了更大的权力去编织和控制自己的帝国博物学网络。这解释了邓肯兄弟为什么如此心甘情愿地为班克斯服务,也解释了班克斯为什么能够说服国王,给那些派遣到海外去采集植物的猎人支付薪水,更解释了东印度公司为什么能听从班克斯的建议,资助加尔各答植物园的建设,并在失败一次之后,依然能继续支持太平洋地区的面包树移植工程。这种合作模式有一个巨大的优点:若即若离非正式的关系具有强大的稳定性,时局的动荡和政府的更迭,很少会影响到班克斯帝国博物学的运作,当然也就不会影响到对这些活动的资助。在18世纪末那个政府更迭频繁的时代,班克斯所保持的这种关系更加突显了它的重要性。
但这种模式的局限性也很明显,班克斯虽然是闻名欧洲的博物学家和皇家学会的主席,但他只是这种合作模式的政策建议者,并无最终的决定权和话语权。行动是否实施、如何实施,人员以及财政资助如何调配与控制都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外,这就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他计划的实施。因为政府和东印度公司不是慈善机构,也不是研究部门,他们一定会优先选择能带来丰厚利润的计划,而对纯粹的学术研究或者获益较少的研究不感兴趣。班克斯所给出的建立加尔各答植物园的主要理由是它可以种植茶叶、西米等有价值的作物,可以给东印度公司、大英帝国及其殖民地带来良好收益,因此他的建议才会被采纳;班克斯所组织的两次面包树移植计划,也是先说服了王室和海军部,让他们相信,这个计划的成功能给西印度群岛的殖民地省下很多粮食,赚取巨额利润。而有些活动,比如收集观赏性的植物,或者连观赏性都不具备的物种,则难以打动权力机构,尤其是东印度公司。这种情况下,班克斯只能利用自己的财富和个人关系去实现目标。当这些目标与国家、公司利益相冲突时,班克斯的活动往往受到漠视或者限制。下面以班克斯退出库克的第二次远航为案例,具体分析班克斯与这些机构的合作方式的局限性。
奋进号航行的主要目标是科学考察,即观测并记录金星凌日的数据。但在这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背后,库克船长还接受了海军部的新指令——船队在完成天文现象考察之后,要去寻找南半球的大陆。这次任务失败了,库克并没有找到理论上的南大陆[6],南半球上到底是否存在南大陆依旧是个疑问。而海军部大臣桑威治伯爵非常热衷于寻找南大陆的计划,于是海军部在得到国王的同意之后,决定再次派出远洋探险队,去寻找答案。这次远航依旧由库克担任船长,而此时已经声名鹊起的班克斯也决定再次随船队出征,进行他的博物学探索和采集活动。这次的准备活动,班克斯花费更多:3个画家、2个秘书、9个熟悉动植物标本保存的仆人(Banks & Chambers,2008:112-113)。海军部还下达了命令,要尽可能给班克斯团队提供他们想要的房间,这是桑威治伯爵为照顾班克斯而提供的优惠待遇。
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海军部并没有给班克斯提供满意的条件。他们并没有咨询班克斯和索兰德,需要选择什么类型的船只。同时,他们不能满足班克斯所要求的空间,不能为班克斯的画家提供宿舍。在第二次临行考察时,班克斯和索兰德指出,所选船只如能航行,倒也方便,只是船体头重脚轻。但是,班克斯和索兰德的考察报告并没有受到重视,海军部依旧使用了那艘船只,并且,也没有给这个庞大的博物学团队更多的空间,而是冷冰冰地告诉他们,“接受这个,或者连这样的条件都没有”(Tomlinson,1844:70)。结果是,班克斯无法忍受海军委员会的无礼,愤怒地拒绝了他们的施舍,自己出资完成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次长途远航——冰岛之行。
1772年5月30日,班克斯给桑威治伯爵写了两封长长的书信,来详细解释他为什么退出这次航行。第一封书信的开始,班克斯先是表明了书信的意图:
阁下一直以来对我的资助和支持,让我鼓起勇气给您写这封信。我所经历的与这次远航考察相关的事情变得异常糟糕。我希望为这件事情的恶化寻找原因,于是就给阁下写信了。
国王认为派遣船只去增长见识是合适的,就像这种发现之旅模式的开端奋进号一样;有人问我是否再次参与南海之行时,我高兴地回答说,这样一种建议符合我的性情……(Banks & Chambers,2008:112)
班克斯表达了自己对本次航行的渴望,并聪明地指出,远洋航行发现之旅对大英帝国增长知识的重要性。接着班克斯还详细介绍了自己为本次航行配备的人员和装备,希望能够打动桑威治伯爵。最后一段,班克斯明确提出了自己的不满之处:
到此为止我介绍了船只的整体情况,现在我提出需要更多空间。我向阁下承认,在这个船只将要起航的关键时刻,我是很受伤的。我也希望我和我的团队能够忍受比刚开始我拒绝远航时更少的空间。这些都是必需的空间,而非用于奢侈享受。(Banks & Chambers,2008:115)
班克斯说,自己曾提出过船只的多种整改方案,都没有引起重视。但是船只在海上航行,安全和住所都是非常重要的(Banks & Chambers,2008:118-120)。最终,海军的检查员制定了一个计划,并声称留给班克斯团队的空间已经足以令人满意了,不必再添加。而船只在重新修改后,许多房间被拆除了,正常航行也保证不了,所以,班克斯就带领整个团队退出了(Banks & Chambers,2008:116-120)。6月3日的信中,班克斯陈述道,海军委员会对他所写的书信很不友好,他们认为,在这样的航海活动中,科学家起不到任何作用,只是不必要的累赘,因此委员会才同意清除掉给班克斯团队准备好的住所(Banks & Dawson,1958:617)。
也曾有观点认为,班克斯之所以退出这次航行,是因为库克船长从中作梗。因为库克很不满意,明明自己领导了一次伟大的海外探险,可最后班克斯成了民族英雄,受到政府、王室和大众的追捧,而自己依旧默默无闻。也有人曾猜测,班克斯不满意库克船长忧郁的性格和不知变通的脾气。这些理由有些牵强,一方面即便库克船长有些不满,两人依旧维持着友谊,库克没有必要阻止班克斯随行。1772年6月2日库克还给班克斯写过一封信,协助班克斯的人将所有准备好的装备卸下船。信中解释自己是遵从丰富的经验而非单纯的知识来准备远行事宜,已存放的东西占满了空间,所以实在没有更多地方分享给班克斯团队。书信的最后库克预祝老朋友在其他发现之旅中能够成功(Banks & Chambers,2008:123)。从这封信的内容和语气看,库克确实没有尽全力为班克斯争取空间,或许在他看来,相对于其他工作,班克斯团队远没有这么重要,但是似乎没有涉及个人恩怨。
另一方面,说班克斯忍受不了库克的性格更是毫无根据。第一次航行历经三年,班克斯早就了解了库克船长,如果两人真的无法合作,班克斯就不会决定要加入这次探险活动(Tomlinson,1844:71),也不会花费5000多英镑去购买科学仪器来筹备这次航行了(Banks & Dawson,1958:617)。(www.xing528.com)
从这个事件可以看出,在18世纪末,科学并没有成为政府活动和民众生活的一部分,科学与政府之间也没有形成正式的联系。像班克斯这样的科学管理者,可以通过与政府官员及王室的私人联系,为他们提供一些科学建议,但从整个社会氛围来讲,科学的实用性还没有得到普遍认可。因此,班克斯所建立起来的科学与政府、王室相互支持、相互合作的关系得不到制度保障:当权力机构需要科学帮助时,他们能够相互利用共同进步;而当他们不需要科学的支持,或者科学不能给他们带来直接利益时,科学家就会受到冷落,科学活动也得不到资助。
从整体来看,班克斯所奠定的帝国博物学机制在19世纪得以继续绵延。大英帝国商业探险和殖民扩张的船只上,依旧有博物学家忙碌的身影,甚至有了固定化和习惯化的倾向。但班克斯作为皇家学会主席所“霸道”地坚持的“总体科学”的思路,却最终无法维系下去。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班克斯生前一直设置各种阻力来抑制各种分支科学学会的成立,固执地认为这样会影响科学的实用性。但班克斯去世之后,各种学会和杂志犹如雨后春笋般成立和创办起来。其次,博物学与数理实验科学的界限日趋明显,博物学自身也日渐专业化、分科化、数理化。如果说在班克斯时代,博物学家大多能够横跨植物、动物和矿物各领域,那么从19世纪中叶开始,随着积累的海外博物学材料越来越多,很少能有博物学家能像之前那样横跨三大领域了,甚至每一个领域也被进一步细分为不同的分支,比如动物学又可以分为昆虫学、鸟类学等。到19世纪后期,“‘博物学’一词慢慢被抽空,剩存的名头则越来越狭义化,即主要指动植物分类学,以及对身边常见观赏性动植物如鸟和昆虫的研究。博物学则越来越包含‘业余爱好者’的意味”(吴国盛,2016:25)。
但值得庆幸的是,在博物学日益式微的同时,民间博物学则日益发达。以往只有贵族、学者来把玩的稀有物种开始进入开放性动植物园和普通民众自己的花园里,使得公众对博物学的热情在19世纪末达到了顶峰。博物学活动成为一种时尚,广泛进入了公众的日常生活。
【注释】
[1]温狄士格莱茨(1744—1802),热衷于法学、数学、经济学研究,致力于改革法律用语,以减少语言的模糊性。他有一个收藏量非常大的图书馆,也有很广的朋友圈,包括本杰明·富兰克林、亚当·斯密和伊曼努尔·康德等。
[2]英文为:Sire,I cannot reverse the laws and operations of nature.
[3]题目为:On the fire-damp of coal mines,and on methods of lighting the mines so as to prevent its explosion.
[4]这里指自然哲学,即科学。
[5]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以符合皇家学会主席的身份,班克斯的书信很少透漏个人情感,这封信是个例外,由此可见班克斯对戴维工作的极度满意。
[6]按照当时地质学中的平衡理论,地球应该南北对称,这样才能运转规则。因此,这些理论家猜测,在南半球上一定有一块大陆,跟北半球的亚欧大陆对称(Ballantyne,2004,Introduction:xix-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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