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克斯：殖民地科学的帝国博物学

“七年战争”的胜利标志着英国第一帝国的形成，也从侧面反映出欧洲列强争夺殖民地的激烈程度。英国、法国、荷兰、葡萄牙、西班牙等老牌帝国为了获得更多的殖民地，掠取更多的原材料并开拓国际市场，争相发展航海事业，力争发现更多的新大陆。欧洲人到达新的地方后，首先想到的是对外宣布占有该地方，并试图在那里生存下去，按照欧洲的社会规则建立“小欧洲”。

要在一个自然环境和社会习俗均异于欧洲的新大陆生存下去，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殖民者要么尽快熟悉并适应当地并不友好的气候条件，让自己屈尊加入当地的生物链条，即让欧洲人过上土著人的生活；要么这些欧洲人就必须以当地的气候、土壤为基础，利用来自欧洲乃至世界各殖民地的动物、植物、矿物等资源，创造和建立自己的生态系统。在这个生态系统里，殖民者可以利用自己已经习惯的欧洲生存规则来准备饮食和治疗疾病。第二种途径相对难以实现，需要更多的知识支持，但却是欧洲殖民者几乎无一例外的选择，因为他们一定不能容忍让自己过一种“野蛮”生活，而且他们对自己的文明和知识有充足的自信。

在那个现代工业刚刚崛起还远未发达的年代，相比其他科学，博物学知识在作物移植、动物饲养、食品加工、衣料准备、建筑用材方面可以提供更多的技术支持。而且这些与殖民者活动息息相关的事情，是在他们一踏上新的土地就需要考虑和解决的。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博物学是作为殖民主义的先头部队的一部分进入新地区的，而不是等待后续部队到达之后才进入，它贯穿于早期殖民地建立的全部过程，因此，这些知识实际上可看作是一种“生产力”（哈丁，2002：59-60）。博物学家利用自身知识在为探险船队和殖民者筹划解决登陆后的急需问题时，考虑的绝不是那种博物学知识是否有趣，也不是要达到某种真理或寻找自然规律，而是看能否解决殖民主义的日常难题。班克斯为殖民团队提供的知识咨询，很大程度上就是为帝国扩张活动服务的。因此，从其存在的真正形态来说，这种知识是为开发新大陆自然资源服务的殖民地科学。

1779年4月10日，英国下议院议长邦伯里（Charles Bunbury）向国会转交了班克斯的申请报告，报告提到了当地的人口、气候、土壤、植物、动物、资源，以及生存所需要的基本工具，充分显示出一位博物学家对建立新殖民地的关切，展现出博物学家的知识对帝国扩张的影响，而正是这件事的最终促成，使得班克斯在澳大利亚成为民族英雄，甚至被称为澳大利亚之父^[2]：

班克斯爵士申请，国会在方便的情况下，应当考虑将英国的重刑犯运载到地球的遥远一方，以建立殖民地。在那里，他们将无处可逃。殖民地必须有肥沃的土壤，使他们在一年之后，不用或者很少依靠祖国的帮助就能养活自己。考虑到这个地方要非常适宜殖民者入住，班克斯建议选择植物湾（Botany Bay）。它位于印度洋，新荷兰（New Holland）^[3]海岸，离英国7个月的航程。

班克斯爵士认为，当地人基本不会反抗，因为1770年他们在此逗留时，只有很少的土著人出没，或许该地区不会超过50人，由此可以推断，这个国家人口非常稀少。他见到的土著居民赤身裸体，貌似结实，装备长矛，但十分胆小，在与船员遭遇后很快就撤退远去。班克斯于1770年4月底到达这个地方，5月初离开，觉得这个地方的气候有点像法国南部的图卢兹（Toulouse），他还发现在距离极地10°以内的地方，南半球要比北半球更冷一些；这个地方的肥沃土壤面积要比贫瘠部分小一些，但足以养活数目众多的人口；这里没有温顺的家养动物，但逗留的10天里也未发现野性十足之品种，班克斯见到了袋鼠的粪便，这种动物体型似中等大小的绵羊，行动十分迅捷，难于捕捉，在其他地方曾遇到过这些动物；这里没有食肉性猛禽，因此班克斯先生相信，如果我们能将绵羊和牛运到那里，它们必会繁衍旺盛；植物湾还有大量的鱼类，班克斯曾拉网捕得一些黄貂鱼（Sting-ray），是鳐（skate）的一种：体型都很大，每一个重约363磅；该地草长而茂盛，有些可食用的植物，尤其是一种野生小菠菜（spinage）；这个国家水资源非常丰富，有大量的木材和燃料，足够用来建造房屋，而住处是必需的。

在被问及这样的殖民地在建立初期如何才能生存时，班克斯这样回答：“移居者必须一开始就配备如下物品——足够一年的饮食和衣物储备；耕种土地和建造房屋所需的各种工具；肉牛、绵羊、食用猪和家禽；各式各样的欧洲玉米种子和豆类种子；园艺植物种子；防御器械以及可能用到的小船、渔网和渔具。除防御器械外，其他都可以从好望角购买；之后他们就能利用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而不需英国的帮助了。”班克斯建议每次移民数量要大，至少两三百人，他们基本逃不掉，因为这个国家离欧洲人居住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很遥远。（Banks & Chambers，2008：251-252）

班克斯在这份报告中，依据自己澳大利亚之旅积累起的知识，将移民的可能性及方法分析得精确完整，充分反映出奋进号之行中的班克斯，绝不单纯是一个与国家或政治活动无涉的青年博物学家。当班克斯向国会提起申请建言献策时，那种挥斥方遒绝不亚于一位自信的政治家；当班克斯论证起实际操作可能性和移民所需要的博物学常识和农业常识时，那种精明谨慎又分明是位经验老到的科学家和大管家。

1783—1786年，马特勒（James Matra）与班克斯也在同时筹划往新南威尔士移民。1783年8月23日马特勒致信班克斯，阐明了这一计划：

我准备向政府提交一项计划，时候恰好，我们现在刚失去了美洲殖民地。

通过我们的官员的探索和努力，我们发现了许多新的国家迄今无人统治，这对欧洲的冒险家来说是一种诱惑。没有什么地方能比新南威尔士更令人神往了。库克船长首次抵达并对之进行了考察。这个美好国家的东部地区，在南纬38°～10°之间，每一样东西都吸引着库克，他对此做了美好的描述。在这超过2 000英里的广袤土地上，有着各种各样的土壤，很大一部分都是非常肥沃的，且只有很少的黑种土著居民过着粗野的生活，根本不懂得艺术在生活中的必要性，仅仅知道动物般的生存，几乎全部靠捕鱼为生。这里的气候、土壤适合种植各种各样的有价值的欧洲或印度产品。只要管理得当，加上一些移民者，在20或30年内他们将实现革命性变化。在整个欧洲商业体系里，确保成为独属英国的一部分，并且是很大一部分……（Banks & Chambers，2009：26）

书信中还具体提及了大量可能种植的作物：甘蔗、茶树、咖啡、棉花、烟草、亚麻，等等，以满足英国在商业贸易中自给自足的地位，而不至于黄金白银大量外流（Banks & Chambers，2009：26-30）。这与班克斯的想法如出一辙。最终，经过详细严谨的规划和不懈的努力，班克斯成功说服了乔治三世和下议院，同意向澳大利亚转移罪犯以建立殖民地的计划。1784年，议会正式通过法案，授权政府向海外转移重罪犯。班克斯又一次利用自己的博物学知识影响了帝国扩张的进程。

报告的最后更是将班克斯的帝国本性展露无遗。当被问到英国能否从新植物湾的殖民地获得好处时，这位伟大的博物学家自信地答道：

如果这些人组成了新的政府，他们的人口必然会增加，并会发现他们需要欧洲的商品；我毫不怀疑，像新荷兰这样一块比整个欧洲还要广袤的土地，一定会回报给我们更多有用的物质。（Banks & Chambers，2008：252）(www.xing528.com)

在1785年5月10日的罪犯移民委员会会议记录中，班克斯则更加详细地思考和规划了具体操作事宜：

我确信在南纬30°～40°之间，新南威尔士东海岸许多地区的土地非常肥沃，足以养活大量的欧洲人，只要他们以英国的方式去种植。

如果问我，根据我自己的观察，哪个地方更加适宜实现上述目标？那么，植物湾是那个国家中我唯一真正走访过的，并且我肯定这个地方可以完成上述目标。（Banks & Chambers，2009：92-93）

这份记录里还详细回答了移民方式、移民人数、移民最好的政府组织方式、语言、土地、气候、动物、植物、饮食、建筑材料等问题（Banks & Chambers，2009：92-94）。之后，班克斯与新大陆的管理者以及往返两地的工作人员保持着密切联系与合作^[4]。一方面班克斯可以从对方那里得到关于澳大利亚更多的情报和动植物标本、种子，以便寻找有价值的经济作物，逐步实现大英帝国的经济自足；另一方面充分利用自己的博物学知识储备和航海经验，为踏上或即将踏上新殖民地的英国人提供生存指导，与他们一起帮助大英帝国开拓新的原料产地和商品销售市场。

在所有殖民地中，班克斯尤为关心澳大利亚的开发，或许是因为当年奋进号在植物湾等地的短暂停留给班克斯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班克斯一直筹划和安排在澳大利亚的植物移植实验，以求将尽可能多的有用植物引种到那片广袤的土地上。如1798年10月l l日，班克斯从索霍广场府邸写给负责移民事务的内政部官员约翰·金（John King）^[5]的书信中，就提到自己随书信附上的一份简要的说明书，请求约翰·金能够转交给开往新南威尔士的海豚号（Porpoise）上的植物照料者。班克斯表示同意约翰·金的看法，即详尽地申明说明书的内容，表示自己非常乐意这么做。同时，班克斯还随信附载一份为该次南威尔士航行准备的植物名录，并请约翰·金或者其他负责人能代为核查，以防有漏，如若发现，另行再补。（Banks & Chambers，2012：1）

在收到约翰·金的肯定答复后，班克斯于10月16号又给约翰·金写了封信，更加详细地解释了整个事件的人员安排，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植物移植工作与大英政府官员、殖民地官员及殖民者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很高兴您能批准我给园丁草拟的那份说明书。您把它转送给了总督亨特^[6]，这让我感受到了您的认可和赞扬。不管怎样，它们的第一个用途是听从政府安排或者其他你认为合适的处理方法，将其交到园丁萨特的手中。我的意见是他应该按照约翰·金的指示处理，这样约翰·金可以从政府那里得到标记他们的指令，让他自己获得在航行中对园丁和照料者的全面监督者的地位。

如你所知，萨特承担了照料者的任务，没有任何费用和酬劳，条件是允许他获得200亩地去开发。祈求您不要忘记把这个事情跟亨特说明一下。如果萨特将这些植物照料得非常健康，他将会在殖民地得到良好的待遇，这当然是我们都希望的。在我指导的这段时间里，萨特在所有事情上都表现得很冷静、很得体、很谨慎。所以我对他的前途很关注，非常希望他能分得一块好地，还有好的重刑犯可以充当助手。

之前寄给您一份植物名单，这里又添加了两种，12号箱的角豆树（Ceratoniasiliqua）和2号箱罗克斯伯勒寄来的Spring Grass，可记录为动物饲料，重新修订名单时要添加这两种植物的名字。角豆作为最好的动物饲料在欧洲南部远近闻名，而Spring Grass据说确确实实给圣赫勒拿岛带来了利益。（Banks & Chambers，2012：2）

接下来，海豚号已经为远行做好了准备，班克斯为南威尔士选定的植物该登船了，种子该如何保存、幼苗该怎么养护，到达海豚号时种子和幼苗的状况等，都有专门的人向班克斯汇报。

从这封信可以窥见班克斯作为大英帝国信赖的植物学家，致力于往大英殖民地移植植物的整个过程。从联络政府官员到寻找植物园丁，从物种选择到如何育植，班克斯都事无巨细亲自操作。而从选择的植物来看，大多是有利于移民者在殖民地生存下来的物种，如小麦、黑麦、红三叶草等；或者是大英帝国急需的物种资源，如亚麻（Banks & Chambers，2012：3）。

对那些来到新世界的移民者来说，刚刚上岸时吃的当地食物多不如欧洲的可口和高贵，所以能否在殖民地种植欧洲粮食作物、养育肉食动物，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移民者能否成功。克罗斯比在其著作中特意强调说，那些来自旧大陆的移民者在大洋彼岸吃的不是麋鹿或袋鼠肉，而是牛肉、猪肉和羊肉。移民者无论是在北半球还是南半球的殖民地，最终都恢复了以旧大陆主要作物为主的饮食（克罗斯比，2001：296）。当外来的野草和牲畜站稳了脚跟，土著居民就不得不试着种植新的作物，饲养远道而来的动物。这一方面导致了外来生物的急剧扩张，另一方面逐步改变了新大陆原有居民的生活方式。可以说，从自然和人文两个方面都改变了当地的生态。

从这一点看，班克斯的政治眼光，尤其是其博物学知识，对大英帝国开拓澳大利亚殖民地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