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克斯与帝国博物学：殖民政府的衍生

奥克兰爵士曾经幽默地戏称班克斯为“事实上的科学事务部部长”（Ministre des affaires philosophiques）（Gascoigne，1998：34），这足以说明班克斯作为皇家学会主席，在英国科学发展、科技政策制定以及科学管理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事实上，就班克斯所参与的活动和所做出的贡献来看，他完全配得上奥克兰这句玩笑似的“职位”——他将近代科学的重要性，更加准确地说是其实用性和商业价值，清晰地展现在了政府面前，并用实际行动——主要是为政府提供科技支持的方式，帮助政府提高效率，增强国家财富，并在此基础上扩大殖民领土。但另一方面，班克斯只是“事实上的科学事务部部长”，而非真正的、官方部门任命的科学部长。18世纪的英国政治体制中，还没有科学部长这一职位。班克斯这位政治独立的地主翘楚，在皇家学会的40多年里，积极参与政府事务，特别是那些与航海探险、博物研究等相关的课题。从这个视角来研究班克斯与政府的关系，可以窥见两者在什么意义上，或者说为什么能够如此长期地合作下去，即班克斯是如何通过自己的活动将几位重要的政治巨头联系在一起，并资助他的博物学活动。

仅仅用班克斯学识渊博、勤于探索、睿智进取来回答上述问题并不能让人满意。首先，班克斯本人热衷于探索异域世界的有用物品，以增进国家财富，因此愿意参与到殖民事业中来。在关于冰岛的一封信的备忘录中，班克斯首先回顾了冰岛统治权的变化，指出英国最早在这里自由捕鱼，只是后来英国将重心放在纽芬兰地区，因此冰岛被丹麦占领；接着分析了冰岛对大英帝国经济增长的重要作用：

如果冰岛能够部分向渔民开放，英国市场上就会获得大量的鱼，它们可以在半腌制状态下被带回国，估计会以一种极低的价格来出售。而完全用盐腌制的鱼，虽然可以非常便宜地从该岛的北部地区得到，但从来都不受英国人喜欢。目前这种食用必需品的超高价格不会持续太久。

除了鱼类商品外，冰岛的硫矿似乎也是非常重要的物品。丹麦人几年前就试图开发，并且据他们自己说，由于利润优厚而刺激了一位投机商人。但是另一方面，他们似乎也没有提供出足以媲美意大利的硫的供应量：事实上，硫作为原材料如此便宜，英国是从一个独立国家还是自己的殖民地去购买就变得不再重要……（Hermannsson，1928：26）

班克斯在这封回忆录中，似乎表现了满满的失望。因为冰岛确实是个资源匮乏又土地贫瘠的地方。虽然气候足够温暖，树木品种也还可以，但都长得很小，几乎无作物可以生长。班克斯还记述1772年曾有统治者尝试种植过小麦、黑麦，但总是因为霜冻或风吹而失败，而在花园里经过精心照顾的芜菁、卷心菜、莴苣、豌豆、花椰菜等，倒是存活了。这个小岛很少种植土豆，但可以肯定，土豆会在这里繁荣生长。冰岛燃料稀缺（Hermannsson，1928：27）。

班克斯的冰岛之行让他成为英国最了解该地区的科学家之一，加上班克斯热衷于让冰岛成为英国版图的一部分。所以后来，班克斯逐渐成为英国政府冰岛事务的重要顾问。1801年霍克斯伯里职位发生变动，从内政转向外部事务，也是在这一年，冰岛问题重新进入英国政府的考虑范围。英国政府曾想直接派遣军舰进驻冰岛，将主要官员控制起来，然后让居民在丹麦和英国之间选择一个作为统治者。但是后来由于政府犹豫，这件事情就搁浅了，但自此，冰岛一直在英国政府考虑范围内。1807年l l月29日，霍克斯伯里致信班克斯：

我把斯蒂芬森（Stephensen）的信返还给你了。我已经就此与国王的一些手下交流过了。他们一致认为你应该与他有更多的交流，并且通过他或者其他渠道，确定冰岛是否还能为国王保下来，至少在这场战争期间^[3]能够做到。那样的话，冰岛渔业和贸易就应该得到保护。我希望我们能够得到他们海军的帮助。作为调解条件，我们不会反对释放一些停在里恩（Leith）的冰岛船只。（Hermannsson，1928：36）

从霍克斯伯里这封信的语气可以猜测，班克斯已经习惯性地参与到政府决策和国家之间的斡旋活动中；而政府也信任他，敢于将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他。1807年12月30日，班克斯在回致书信中，向霍克斯伯里汇报了冰岛状况：

遵从阁下指示，我收集了所有与目前冰岛相关的能得到的信息，有些是1773年冰岛之旅时我看到和访问到的材料，还有些是现在居住在该岛上的居民提供的一些信息。

任何人看一下欧洲版图都会为之震惊，冰岛及其附近海域的群岛是一体的，并且在大英帝国的统治之下，他们才能称得上一个完美的“海军帝国”。冰岛8 600平方公里，大部分是荒地，气候被描述成最不适宜文明人居住……冰岛人非常活跃，先于哥伦布发现了美洲；但是在17世纪初，丹麦国王学习欧洲国家对待殖民地的方式，禁止丹麦以外的其他国家与冰岛进行交往；从那时起，这个努力和进取的民族逐渐堕落成现在这种懒散的品格；丹麦商人以货易货的方式伤害了贸易事业，固定的价格加上贸易的限制使得土著居民什么都不想做。（Hermannsson，1928：36-37）

班克斯意识到了冰岛的贸易情况，于是尽最大努力将冰岛商人从控制中解放出来。1808年l月2日，班克斯写信给卡斯尔雷子爵，为被扣留的冰岛商业船只求情，“至少要保证货物交易的正常进行”（Hermannsson，1928：41）。总之，在冰岛事务以及其他殖民事业方面，班克斯都为政府竭尽全力出谋划策，甚至参与其中。

另外，在那个航海扩张和对外殖民争霸的年代里，海军部成为一个非常重要，也非常活跃和有权势的政府部门，需要科学家的智力支持。在某种意义上，拥有一支能征善战、装备精良的海军部队，意味着在殖民争夺事业中领先了一大步。而海军部除了进行海战之外，还负责殖民探索，也就是组织全球性航行，以寻找有利于增进英国财富的新大陆或岛屿，寻求有商业价值的动植物或矿物资源。这与帝国博物学家的工作联系了起来。另外，大英帝国的开拓者要在一个地方站稳脚跟，解决衣食住行问题是首要的工作，而博物学家可以给出有价值的建议。因此，帝国博物学的研究方式可以很容易地与海军部的工作融合起来。班克斯恰恰有机会先后结识了海军部的两位大臣。他们由私人友谊开始，发展到了广泛的工作联系。

在班克斯的所有政治联系中，最重要的是蒙塔古（John Montagu）^[4]，即著名的桑威治伯爵四世。他们是在切尔西认识的，班克斯的母亲搬到切尔西居住后，成了桑威治一家的邻居（Gascoigne，1998：35）。两人具有许多共同的爱好，比如都喜欢垂钓，也都热衷于享乐。苏格兰哲学家休谟（David Hume）曾在信中描述过班克斯、桑威治以及后来的海军大臣菲普斯，他们坐在乡下旅馆里一起寻欢作乐。休谟回忆道，“随行的还有两到三位高兴的夫人。他们已经在那里度过五六天了，并且还打算在同一个地方过完本周和下周。他们的主要目标是享受鳟鱼季”（转引自Fara，2003：56）。这是在1776年，正值英国在北美的殖民地宣布独立。休谟感到困惑的是，大英帝国都已经解体了，海军部的首领还可以花费三周时间在这里垂钓。这段描述足以反映出三人之间的亲密关系。

班克斯与桑威治的友谊帮助他打开了多道政府之门，甚至班克斯与国王之间的友谊，也有桑威治在中间提供建议。1778年12月3日桑威治写信给班克斯：

在我看来毫无疑问，你以皇家学会主席的身份来见国王是最恰当的。国王也已经赞成你的提议了。所以你明天过来将是非常有礼貌的，并且在l点稍稍提前一会儿，我会很高兴在那里见你。（Banks & Chambers，2007a：184）

正是这位担任海军部部长的桑威治，帮助班克斯获得了尼格尔号和奋进号的登船许可，扫清了班克斯探索新大陆植物的障碍。两次探险之后，班克斯就已经成了享誉整个欧洲的大博物学家；而桑威治也在无意之间，建立起了博物学研究与航海探险之间的关联。正像一位给班克斯撰写讣闻的人所说，“这位贵族（指桑威治）资助了班克斯先生的所有计划，支持他所有的方案，来让班克斯所喜欢的研究得以提升，并且最后，还允许班克斯将自己的规划付诸实施”（Gascoigne，1998：36）。另外，在班克斯与桑威治的书信中，还多次提及探险队回归后航海日志的出版问题（Banks & Dawson，1958：617-619），桑威治一方面要将日志当作官方报告呈交给政府和王室，以彰显自己的功绩；另一方面要向公众展示政府尤其是海军部的工作成效。(www.xing528.com)

桑威治对班克斯热衷的航海探险事业资助尤多。这一方面是因为，他手里掌握着巨大的资源，有权力也有资金来筹划航海活动；另一方面，进行航海探险、发现新殖民地也是他作为海军部部长的责任，利用班克斯的知识和形象可以为大英帝国带来利益，也可以提高自己在政府或公众心目中高效的形象。班克斯参加的前两次探险活动都是桑威治所主持的海军部组织的。因为他对航海活动的热衷，皇家学会委员会同意了他的会员申请，委员会认为“桑威治极力推进各项科学事业的发展……特别是他最近资助的极地探险”（Gascoigne，1998：39）。

但实际情况也并不完全像讣闻撰写者所说的那样——桑威治会支持班克斯的一切行动，他只是在可允许的范围内对班克斯提供帮助；而当班克斯的要求损害了他的私人利益或者海军部的利益时，桑威治会毫不留情地维护自己或者海军部的利益，这部分解释了班克斯为什么在求助桑威治失败后，宣布退出了库克的第二次环球航行。另外，桑威治利用自己的关系，在皇家学会内部给予了班克斯很大帮助。1778年学会进行主席竞选时，桑威治发挥了在政治方面的专长，委托伯尼（Charles Burney）为班克斯拉选票（Gascoigne，1998：37）。

休谟的信中还提到了班克斯的另一位朋友菲普斯，他是班克斯第一次海上探险所乘坐的尼格尔号的海军首领。菲普斯曾在海军委员会（Admiralty Board）和乔治三世的枢密院工作。与菲普斯的长期合作使班克斯在政治领域具有了坚强的支持者。因为菲普斯十分赞同班克斯的观点，即认为大英帝国可以利用科学探险活动，来获得更多的商业利益和战略利益。比如，在菲普斯的帮助下，班克斯组织了1785年对北美西北海岸的考察，另外他还推动了施恩号的南海之行，去实现班克斯极力主张的博物学计划——从塔希提岛向西印度群岛移植面包树。

与桑威治一样，菲普斯不仅帮助班克斯打开了与政府的合作之门，而且在班克斯当选皇家学会主席，以及平定1784年学会内部纷争等重大事件上，忠诚地站在了班克斯一方（Gascoigne，1998：42-43）。

此后，在海军部的远洋探险筹备会议中，经常有班克斯的身影，这点可以从班克斯与海军部官员的往来书信或班克斯参加海军部会议后的备忘录得到确证。如1800年12月12日班克斯在海军部参加探索者号（Investigator）的备忘录里，详细记述了初步达成的决议：“海员60名，中士l名，海军12名，舰长l名，海军上尉2名，事务长、管家、枪手、木工、水手长共5名，弗林德斯（Matthew Flinders）^[5]希望在上述名单外添设一级准尉，并为其配备2名候补军官……”（Banks & Dawson，2012：221-222）参加这次会议的还有当时的海军大臣（First Lord of the Admiralty），足以说明会议层次之高。

这次会议是班克斯帝国科学模式的一个典型缩影。当时的英国政府对法国在南海地区的探索极为嫉恨，于是海军部和科学界迅速地行动起来，这次会议后，探索者号迅速进入了筹备状态。除了上述安排外，班克斯还提出建议，要求在海船上补充“文明之师”：包括博物学家、植物绘画家、风景画家、园丁、矿物专家以及来自经度委员会的天文学家（Banks & Dawson，2012：222）。

班克斯似乎对这次南海探险活动充满憧憬并感到极为兴奋。会议结束的当天，班克斯就给年轻的博物学家布朗（Robert Brown）^[6]写信，希望能把他作为博物学家安排进探险船员中：

今天海军部下达命令，要派遣船只开往新荷兰（new Holland），以探索那里的博物学资源。会议已经决定，要派遣博物学家和植物绘画家加入船队。

博物学家的薪水是每年400英镑，而我计算这一年的总花费顶多也就是100英镑。如果你有意接受这份任务，那我理所当然会推荐你。如果你接受了，就必须尽快来这里，因为海军部想尽快办理一整套设备，包括月底就要出发的那次航行。然而，这一切取决于你，在收到你的答复之前，我不会再举荐别人了。对于这次航行，我希望你听从自己的内心，我估计这次出行至少要三年的时间。（Banks & Dawson，2012：223）

班克斯煞费苦心地劝说布朗之后，又主动从海军部为布朗争取到了不菲的佣金，之后班克斯把布朗安排在自己的图书馆和标本馆进行短期集训，为即将到来的远航进行学术储备。海军部痛快地答应了班克斯的大部分建议，因为班克斯是当时最有经验和最有权势的探险科学家，海军部可以方便地利用班克斯对博物学探险的热情，组织有效的远洋探险。如若取得成功，英国海军部就不会被本国民众指责不作为而远远落后于法国了。

两天之后，班克斯又马不停蹄地向当时的海军部大臣斯宾塞（George Spencer）^[7]推荐植物绘画家和风景画家了。班克斯致信海军部官员，向其介绍了鲍尔，说鲍尔可能是欧洲范围内能找到的水平最高的植物绘画家了；至于风景画的心仪人选亚历山大^[8]，因其夫人生病无法成行，只能拜托斯宾塞夫人另寻他选了（Banks & Chambers，2012：224）。

班克斯与斯宾塞的书信内容包含着明显的民族国家因素，尤其是与法国的竞争，成了他们谈论航海和科学事业的最大动力。月底，班克斯又给斯宾塞写了一封长长的书信，主要内容就是比较法国在1800年10月份派到新荷兰的考察船，与他们日前筹备的探索者号之间的差别，比如科学队伍的大小、航海目标的设定、路线的选择等，每一处都充满了两国之间的较劲。当然，班克斯也忍不住指出了法国探险队的业余：10月出发开往新荷兰或许是最差的时机了，因为到达目的地时正好赶上初冬。班克斯接着分析了法国探险队的阴谋，认为他们希望借此能够避开英国的巡逻船（Banks & Dawson，2012：233）。书信的结尾，班克斯念念不忘他的博物学考察，他建议斯宾塞能够安排船只在东海岸多逗留些时日，以便博物学家能够寻找一些有价值的物种资源，画家能完成一定量的画作（Banks & Dawson，2012：235）。

在另外一封写给菲利普·金（Philip King）^[9]的书信中，班克斯再次提及了法国这个船队。班克斯时刻关注着法国这个在科学和国家实力方面最强劲的对手，利用一切机会来获得法国的活动细节，避免英国落后了。

我猜测，它们^[10]主要是想访问法国群岛（或叫波旁群岛），对岛上居民施行资助，防止他们脱离共和国。假如事情如我猜测，他们应该会去拜访您，我想请您找到他们中愿意告知一二的人，以获取他们此次法国群岛之行的过程，以及尽最大努力获知他们在那里都做了什么事情。我想，如果他们真能保密，那将是很怪异的，他们更有可能全盘托出。（Banks & Dawson，201 2：2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