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藏：自然与帝国秩序-班克斯的帝国博物学

近几十年来，西方史学家开始关注近代史上一个有趣的二元故事，即西方博物馆的建立和博物馆文化的兴起，与航海探险、帝国扩张具有复杂、互利甚至共生的关系。它们在时间上非常吻合，都起源或萌芽于14、15世纪，并在18、19世纪达到高潮；地域上也相当一致，主要发生在欧洲早期实力强大的扩张性国家。在这个复杂关系网中，有一个层面是清楚明白的，即帝国殖民活动为大规模收集异域自然物品和人工物品提供了便利条件。远洋航海将勇敢的探险者送到世界各地，早期移民者已经在全球许多地方建立起新的殖民地和聚居地，此时他们拥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为自己的祖国输送新世界的珍奇异宝。到18世纪，大英帝国的民众在英国范围内，甚至是一个博物馆或一个植物园内，就可以浏览和感触到遥远世界的物品。康韦（Moncure Conway）的《徜徉南肯辛顿》（Travels in South Kensington）^[5]，栩栩如生地刻画出作者对博物收藏和展览的赞美之情。

博物馆尤其是自然类博物馆的收集和展览活动，承载和流露着很强的“帝国”特征。它们一方面表征着人类对自然界认识和控制能力的增强，人的力量、人的理性渗透在人类与自然打交道的每一个环节；另一方面，博物馆象征着帝国势力的延伸，采集、制作标签、展览等活动无不表征着欧洲列强对远方落后地区的优越性。被带回国内的展览品更像是帝国战士征服新世界后的战利品，正像林奈手里捧的北极花（Linnaea borealis），它被这位博物学大师归化，拥有了新的统一的名字和分类学上的位置。北极花以及林奈腰间的配饰（也来自那次旅行）暗示了瑞典人对北极拉普兰地区的征服（Fara，2003：26-27）。而班克斯恰恰也同样是一位热衷于收藏，并专于收藏的博物学家。他的博物学收藏工作和对博物收藏的爱好、对博物馆事业的支持，饱含着他浓厚的帝国情怀。

或许从表面看来，班克斯的采集活动仅是博物学研究的一个阶段，仅是博物学爱好者扩大自己橱窗收藏的手段，基本与帝国殖民活动无涉。但实际上，采集活动更像是另一种形式的征服，一种“文明”或者说非暴力的征服，收集到的动植物标本、艺术品更是从当地人手里成功夺取的胜利品。因此，欧洲早期的航海活动像是一种赤裸裸的抢夺，那些被奉为民族英雄的战士、航海家从土著手中抢夺了大量珠宝奇物，也运回大量的动物、植物和矿物资源。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战利品，迎接着国民的赞誉。因此，以这些采集成果为基础建立起来的博物馆，是典型的殖民展现形式（Classen & Howes，2006：209）。班克斯与自然博物馆的关系很好地例证了近代欧洲国家自然博物馆与帝国博物学追求自然秩序的关联。

班克斯从牛津大学回到伦敦后，经常去大英博物馆参观学习，对其藏品十分感兴趣，也对博物馆的收集、保存和展览有着自己独到的看法。最重要的是，在大英博物馆班克斯结识了此后20年的最佳学术助手索兰德。1778年班克斯当选皇家学会主席之后，顺理成章地成为大英博物馆的管理人之一。他希望能将大英博物馆建设成收藏品最丰富的地方，而且此时他已经开始考虑，将来会把自己的收藏品也捐赠到这里（Chambers，2007：8）。

班克斯认为，大英博物馆不仅要收集自然界中的物品，更要寻找书籍、文章和古物。对所有资源的兴趣增强了他的名声，使其能够掌管各种各样的物品。正是这些早期经验，奠定了他成为伟大收集者的基础。之后，班克斯的地位愈加尊贵，且处在博物学帝国的核心位置，因此，他有能力也有兴趣为博物馆收集更多的海外物品，并为收藏品的存储和排序提供建议。

探险船只带回博物学资源之后，班克斯会将人工艺术品、动植物标本送到大英博物馆，而将植物活株、种子送到邱园去培育。班克斯在自己的博物馆里，也会将这两部分区分开来。起初，许多物品是按照地理位置来摆放的，这种简单、自然的秩序能立体、全面地展现出不同国家和地区的风俗习惯，展现出他们的宗教、政府、商业、工业或者贸易（Chambers，2007：8），与欧洲相比是如此的不同，另外，这种新大陆的优先发现权与占有物品的证明，也象征着大英帝国对该区域的征服。

但是，大英博物馆与当时许多大博物学家的收藏品一样，面临着一项巨大的任务，即它们的管理者野心勃勃地想要呈现知识和提供秩序的理想受到了博物馆空间和保存技术等多重限制。而据班克斯1784年回忆索兰德的书信，索兰德从1763年2月26日起，在大英博物馆的工作主要就是用林奈体系分类、排序、整理和描述博物学收藏品，使之转化为真正的学术研究。除此之外，索兰德还向当时许多著名博物学收藏爱好者教授和传播林奈体系，并帮助他们整理个人收藏（Banks & Chambers，2007b：329-330）。

对班克斯来说，博物学资源从世界各地涌入伦敦，正好暗示着伦敦成为帝国的核心。班克斯清楚地认识到了博物学收藏对国家形象的影响，因此，从18世纪末开始，他主动放弃自己的博物学收藏事业，专心为邱园收集异域博物学资源，保证英国博物馆的藏品和动植物种类不被欧洲对手超过。在他看来，这是国家力量的体现。另外，班克斯认为，博物馆只有突破私人占有而变为公共资源，才更加有利于发展。在1794年班克斯写给伟大的美国博物馆创立者皮尔（Charles Peale）的信中，班克斯明确指出私人收藏不利于科学研究的进展，也不利于藏品的扩大、管理和传播（Banks & Chambers，2007d：336-337）。

从这时候起，大英博物馆进入了一个蓬勃发展时期。但是物品被运到博物馆后，如何排序以便存放和展览又是一个紧要问题。从文艺复兴时期博物馆的萌芽开始，寻求和展现物品之间的秩序就一直备受重视，因为博物馆尤其是大型博物馆从来都不是杂乱无章的代名词，它们是作为有序的世界的再现，准确地说是有序世界的缩影而存在的（Bennett，1995：95）。帝国的统治者迫不及待地要为那些被“征服”的物品找到新的定位，或者说找到它们在欧洲文化和自然体系中的等级，这样就合理合法地将那些脱离了“地方性”的收藏品，进行新的分类、命名并确定为“臣服者”。甚至有时候，傲慢的帝国英雄声称自己拯救了这些物品，因为它们在原先的环境里是被忽略和没有清晰地位的，博物馆还原或者赋予了它们以更高的价值（Classen & Howes，2006：209）。(www.xing528.com)

1777年10月28日布莱顿写给班克斯的书信中，也强调了秩序的重要性。有人向布莱顿推荐购买雷沃尔丰富的收藏品，布莱顿提出了质疑，并指明了班克斯博物学收藏的科学旨趣：

我尽我所能，充分思索了这件事，试图想出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最好的答案。我认为你可能会想要这些收藏品，这样的话您和巴林顿^[6]先生共同分有就会是最好的方法了。雷沃尔想要收藏自己所没有的任何东西，完全不顾这样物品是否有利于例证科学；相反，对于您来说，如果一件物品不能增进作为自然哲学分支的博物学，那么它就没有任何意义。您清楚，缺乏了林奈自然体系的帮助，我就无法确定这些动物是否是新的物种，或者是否值得您去鉴定和考察；但是，因为我希望其中会有三两个新物种，所以我觉得不经过合适的科学语言的精确描述就抛弃它们有些可惜。（Banks & Chambers，2007a：116）

对班克斯来说，如果博物学收藏仅仅为了把玩趣味，或者不按照科学分类法和自然秩序来安排，则无助于推进科学，因而就构不成科学研究的原始资料。在班克斯、斯隆等人的一致努力下，1805年7月13日大英博物馆召开会议的时候，博物学的各个部门都已经做完了筹备工作，包括物种的清洗、分类、排序，每个房间也被明确划分。博物馆的整体结构得到修改，以便更好地反映出博物学收藏品规模急剧扩大所引起的学科划分（Chambers，2007：33-34）。班克斯不仅是位组织者和管理者，许多工作也是事必躬亲，反映出了他的学术水准。1809年，柯尼格（Charles Konig）在完成了对大英博物馆地质学收藏品的分类后，交由班克斯做最后的定稿，因为班克斯十分尊重矿物分类规律（Chambers，2007：66）。

因此，对掌管博物馆中物品的官员来说，统一、标准、科学的秩序的确立，一定程度上体现和反映着收藏的科学性和帝国的优越性。特别是自然类博物馆，秩序尤其重要。而自然的秩序、等级和结构的寻求，则只有欧洲人智力能及。博物馆管理者可以按照自己的知识，去为动植物标本排序，为艺术品归类，而参观者可以随便地观看甚至触摸它们，自信地评价着这些来自落后地区的奇怪物品。对浏览者来说，摆在自己面前的博物馆、植物园收藏品，是感受大英帝国力量和势力范围的最好方式。大英帝国既然能从中国、巴西、印度、澳大利亚等地区拿回他们的动植物，就必定已经控制了那个地方，并可以轻易运回本国需要的东西（Snyder，1994：100）。

班克斯画像（图3.2）提供了另外一个绝佳的例子，展示了这位国家英雄如何看待异域的采集活动。奋进号返航不久，班克斯就名声大起，他热情地接受了这份荣耀，并开始致力于宣传自己。他的叔叔委托本杰明·韦斯特（Benjamin West）绘制了这幅华丽的肖像图。这幅大旅行纪念图实际上是在画室中完成的，但图像还是展现了一位国际旅行家的形象。图景的主要摆设由班克斯设计完成，深红色的幕帘环绕在人工背景上，班克斯身着征服所得的美洲土著服装，周围堆放着他从太平洋地区收集来的艺术品。这展现了一个典型的帝国殖民形象。这些跨文化服饰的着装者一定是想吹嘘他们在国外的辉煌历史：生存了下来并且没有被土著力量压倒。班克斯偷来的稀有之物，如罕见的塔希提锛子就在右面的底线处，是他遭遇并战胜异域种族的证据。这些战利品就被放入博物馆，以供英国人瞻仰。

正如皮克斯通所说：博物馆的最大投资者是19世纪的民族国家，博物馆被建在首都，是作为国家和皇帝权力的象征。另外，通过展示藏品中所暗含的自然之秩序和完美艺术，国王向世人展示着自己国家的科学与文明（皮克斯通，2008：70-72）。虽然，这种文明展现方式是以罪恶的殖民活动为前提的。

图3.2　本杰明·韦斯特制作的班克斯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