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主义是具有浓厚英国特色的哲学思潮,是英国最强烈、最持久的哲学传统。1688年“光荣革命”以后,英国进入了资本主义迅速发展时期,思想开明,科学昌盛,工业兴起,远远超过同时代其他各国。其中最能反映这一时代精神和民族精神的哲学是17世纪中叶至18世纪的英国经验论。哲学家反对笛卡尔式的唯理论,认为只有通过对自然现象的仔细观察和考究才能真正认识世界,而不是从先验的第一原理出发,通过演绎得出真知。实际上,英国中世纪的唯名论传统,使英国率先在经院哲学家内部发展出重视经验科学的思想。罗吉尔·培根(Roger Bacon)认为,“没有经验,就没有任何东西可被充分认识”,“一切事物都必须被经验证实”。他论证了实验科学三方面的优越性:实证性、工具性和实用性,尤为重要的是他对科学实用性的强调,认为实验科学不仅是其他科学的工具,而且是达到人之目的的工具,而且他还宣称,如果国王和教皇能支持科学研究,那么科学家就可以发明出许多打败敌人的军事武器。这些主张超越了那个时代,因此其思想并没有得到同时代人的认可,但他却启迪了后人的智慧(赵敦华,2001:170-172)。英国的经院哲学很快衰落,继之而起的新哲学抛弃了传统的守旧、思辨,从中吸收了重视经验的因素,便诞生了近代的经验论立场。
弗朗西斯·培根不仅大力鼓吹新的科学实验方法,还将博物学纳入了他的科学认知过程当中。他认为,过去的哲学总是建筑在一个较为狭窄的实验史和自然史之上,用过于微小的实例作为证据来做出断定;或者材料已经准备好,却没有相应的理解力或哲学思维去处理,只靠记忆去对付。博物学是通向新形式自然哲学的基石(培根,2006:69-70)。从弗朗西斯·培根的这种描述看,博物学是一种广义类型的历史,它与人的记忆力(faculty of memory)有关,必须与理解力相互配合才能产生出有用的知识。从这种意义上说,历史仅仅是某种形式的描述(description),是对植物、动物、矿物甚或人的行动、行为的系统观察与研究(Gascoigne,2009:540)。弗朗西斯·培根继续论证道,历来处理科学的人,不是实验家,就是教条者。实验家像蚂蚁,只是会采摄和使用;推论家像蜘蛛,只是凭自己的材料来织成丝网;而蜜蜂却是采取中道的,它在庭园里和田野里从花朵中采集材料,再用自己的能力加以变化和消化。哲学的真正任务应该是这样,它既不是完全或主要依赖心的能力,也不是只把从自然历史和机械实验收来的材料原封不动、囫囵吞枣地累置在记忆当中,而是把它们变化过和消化过而置于理解力之中(培根,1986:75)。
弗朗西斯·培根“相信如果他手里有比普林尼的《自然史》篇幅大六倍的《自然史》,他就完全能够给出一种新的正确的自然哲学,解释自然界所有的现象”(吴国盛,2009:235)。而17世纪英国主流观点通常把博物学看作自然哲学的近义词,因为它们都重视经验和观察,以此削弱经院学派的冥思之风。弗朗西斯·培根认为,两者的区别仅在于侧重点不同,博物学描述的是事物的多样性,而自然哲学(物理学)探究的是事件的原因。但科学史研究表明,正是这一区别,构成了新科学成功的先决条件和新旧科学相区别的重要标志。
之后的皇家学会遵循弗朗西斯·培根的思想,保持着博物学研究传统。早期皇家学会的主要代表大都持有与弗朗西斯·培根相似的观点,他们同样把博物学描述成收集活动,而把自然哲学看成理论化体系。著名化学家玻意耳(Robert Boyle)亲身实践并大力倡导实验方法,由此奠定了学会初期的发展基调。1666年,玻意耳写信给奥尔登伯格,坚决反对把自然哲学视为博物学的基本原则,而坚持弗朗西斯·培根派的观点,即确认博物学可以增强和匡正自然哲学体系,同时暗示博物学需要更加理性、更加理论化。玻意耳主张,只有保持这样的关系,才有可能更加富有成效地进行实验:
(博物学)是一门重视区分的知识体系,它可以提醒观察者更加重视实验过程中丰富多样的现象,比如实验环境,而这些是常人容易忽视的;由此可能让他的实验比别人更进一步……也将使得描述更加精确和完整。(转引自Gascoigne,2009:556)
1763年,布鲁克斯(Richard Brookes)出版了《一个崭新又精确的博物学体系》(A New and Accurate System of Natural History)[12],该书在开篇高度赞扬了博物学,“在所有有用或有趣的学科中,博物学是最值得人们喜爱的。其他科学要么结果可疑,要么建立在纯粹的思辨之上。只有博物学,每一步都是实在和确定的”(Brookes,1763,Preface:ix)。布鲁克斯从亚里士多德开始,追溯了博物学的发展历程。他指出,著作对每一个物体的描述都尽可能清晰明白。因为,写这本书并不是为了愉人耳目,也不是为了满足人们的好奇心和想象力,而是要带给读者关于自然最纯粹、最简明的形象(Brookes,1763:xv)。
此外,声势浩大的启蒙运动也构成了帝国博物学的思想基础。之前史学家在考察启蒙运动时,主要关注法国。诚然,相比其他国家,法国启蒙运动更为典型,规模更大,但英国在同一时期甚或比法国更早一些,也经历了启蒙运动。英国启蒙运动主要有两方面特征:一是进步观,这是启蒙运动最显著的特点;二是相信人类通过自己的自然本能——理性(reason),已经完全能够了解自身及其周围世界。当然,这里的理性不同于唯理论哲学家笛卡尔、莱布尼兹所谈的理性,而是泛指人类的认识能力(Gascoigne,1994:31-32)。(www.xing528.com)
班克斯热情洋溢地赞美了启蒙运动时期人类的种种变化,他说,“相比16世纪,我们生活的这个年代更舒适、更文明了”。对班克斯这类精英知识分子来说,真正的启蒙意味着,要通过观察和研究来认识自然,消除无知,并利用自然资源为人类,确切地说,为自己的国家谋取利益。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航海探索和海外发现就成了典型的启蒙活动,因为它们能为本国民众提供切实可见的异域资源,如动植物标本,或者可栽培在英国植物园的域外植物;同时,这些活动也可能会给英国乃至新世界的民众带来切实利益,更为实际的是,这些活动可能进一步拓宽英国的商业利益之门。
班克斯对他的奋进号之行评价甚高,认为大英帝国,甚至是他自己,开创了科学探险的先河。班克斯的自我评价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着夸张的成分,并带有强烈的英国中心主义色彩,他完全看不到或者故意忽视了荷兰、法国等欧洲国家在科学探险活动中所取得的重要成就。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从他开始,科学探险活动才引起了科学界和政府的关注,才与启迪民智、富国强兵的国家启蒙策略联系在一起。
博物学家福伊斯特(Johann Forster)[13]多次提及太平洋探险与启蒙运动的关系。他认为“大英帝国应当是这个世界上启蒙程度最高的国家”,因为,这一时期英国的海外探险走在了欧洲各国前列。之后,他的儿子小福伊斯特进一步明确了海外探险和启蒙运动的关系,他认为库克等人的活动“让这个世纪得以沐浴在知识和启蒙的气氛之中”(Gascoigne,1994:32-33)。
探险活动不仅开阔了英国人的视野,增长了见识,也推动了实用科学的发展。其中,经济作物的采集和移植就是最具启蒙色彩的活动,而以邱园为核心的植物园则成了推动启蒙运动的实体机构。邱园园长艾顿(William Aiton)于1810—1813年间编辑出版了《邱园植物名录》(Hortus Kewensis),里面列出了邱园中栽培的所有植物,以及从世界各地收集到的标本。在书的序言中,艾顿感谢了乔治三世,感谢了这个充满着启蒙精神的开明国君。因为国王不仅资助了植物园的活动,而且使邱园变成了实用知识的原产地。比如,在班克斯爵士的筹策之下,英国绵羊品种得到了极大改进(Aiton,1789a,Dedication:iii-iv)。
班克斯通过自己的帝国博物学网络,将代表着启蒙运动精神的帝国博物学活动发挥到了极致,也难怪亚历山大·瓦特(Alexander Watt)在1786年给班克斯的书信中,开篇就将两个至高的荣誉献给班克斯——“慷慨大方的科学资助者”(the liberal patron of science)、“自然知识的开明培育者”(the enlightened cultivator of natural knowledge)(Banks & Chambers,2007c:132)。加斯科因(John Gascoigne)将其著作命名为《班克斯与启蒙运动:实用知识与上流社会文化》(Joseph Banks and the English Enlightenment:Useful Knowledge and Polite Culture),就是要恰如其分地说明班克斯的帝国博物学活动与启蒙运动的关系。托宾(Beth Tobin)也认为,班克斯的这种植物学思想与实践恰恰是启蒙运动的产物。作为一名人道主义者,班克斯决心尽其所能地消除一切物质、习俗的地方性与特殊性,同时赋予它们超越历史和文化的普适性。18世纪末的植物学家努力工作,目的之一就是想要建立起大英帝国对世界植物资源的统治。他们建立或采用某种统一的体系,将动植物从它们鲜活的生活环境和文化背景中隔离开来。从这一点看,班克斯主导的博物学也构成了帝国主义殖民化进程的一部分。这些植物学家向世界展示了:植物界只有一种秩序,那就是他们所掌握的林奈命名方法与分类体系,所有的地方性知识顿时失去了意义(Tobin,1999: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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