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大学青年教师李猛副教授希望我为其即将出版的作品《班克斯的帝国博物学》写几句话,我欣然应允。此书在博士论文基础上修订而成,作为李猛的博士论文指导教师,我有义务交待一些情况,这样便于读者了解作者、理解书里所讨论的内容。
李猛硕士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我的好朋友田松教授是其论文指导教师。多年前田松向我推荐了李猛,自然讲了许多优点,我记下了。那时候北京大学哲学系还没有实施推荐审核制,考生要一本正经考不少东西。李猛的笔试成绩排在前面(匿名批卷),于是一帆风顺,他来到北大读博士了。我印象中李猛本分、理性、勤奋、低调,是位比较省心的学生。李猛做事有条不紊,在适当的时候做适当的事,遇事他能识别大小。回过头,从稍大一点尺度看也是这样,读本科、硕士、博士,到英国访学,谈恋爱、结婚、生子,到大学任教、申请科研基金、职称晋升等,各项稳妥推进,既不冒进也不推迟,一切刚刚好。真希望所有的学子都能如此顺利。当然,外观顺当,建立在背后艰苦努力的基础之上,需要有坚定的意志和精明的局势评价力。李猛入学时我曾对包括他在内的在读研究生说,向徐保军、熊姣学习,言必信行必果。李猛毕业后,对于新来者又加了一句:向李猛学习,抓大放小,逃不掉的事情赶早不赶晚。
入学后,接下来就是考虑一个具体的研究课题,写出博士学位论文。我考虑了很久,针对李猛的背景和特长,建议他研究一下博物学家班克斯(Joseph Banks)。学界长期以来不大重视这个人物,国内更是如此。我读研究生时不晓得班克斯的地位、重要性。后来读Ray Desmond的The History of the Royal Botanical Gardens才略知一二。实际上我最早是通过山龙眼科植物的一个属Banksia而知道这个人的,属名就来自他的姓Banks,这个属有上百个种。非常奇怪的是,这个属的中文名被中国植物学界长期译作“班克木属”,一本厚厚的拉英汉植物名词典也是这样写的。也就是说,人家一个完整的姓被生扯活拉地裁掉一块。就好比恩格斯被简化为恩格一样!如果采用音译,按理说应当叫班克斯属或者班氏木属。我曾在网上吐槽,建议改一改那个荒唐的中文名,可是有人不以为然,觉得“班克木”叫法挺好的,让人无语。后来刘冰和刘夙等把这个属的中文名改为筒花属,比较合适。这是闲话。不过,这也说明在中文世界班克斯的知名度不高,许多人不知道那个属名与一个人名有关。
班克斯任过英格兰皇家学会主席,而且年头甚久,至今没人能打破记录。照理说植物学界应当熟悉他,不应当随便把人家名字拆了。其实,这只是一种事后的猜想。比班克斯地位更高、影响更大的博物学家林奈人们又了解多少呢?迄今,林奈本人的任何作品都没有译成中文,相当多中文作品中关于其著名的“双词命名法”也有着望文生义的解释。现在,中国出版界好不容易才推出了一本译作《林奈传》,译者是李猛的师兄徐保军。
班克斯和林奈一样,都是博物学家,都做了许多重要的工作。在数百个大博物学家当中他们肯定会排在前面。那么为何中外学者长期不重视他们呢?说到底与人们的价值观有关,具体到史学界,与人们的编史观念有关。历史过程涉及的信息无穷多,书写出来的历史不可避免地大大简化,做法是摘取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把它们整理得符合某种秩序,让读者相信那就是实际的历史。现在的科技哲学与科技史课程中,反省辉格史观是不可或缺的一课,但对辉格史不能简单否定了事。关于辉格史有三个阶段或者层次:第一是无意识的辉格史做法;第二是对辉格史的批判;第三则是在反省的基础上有意运用辉格史方法,变一种辉格史为多种辉格史。也就是说,用多维偏见补充单一偏见,力求对所关注主题有更立体的理解。
回到班克斯,科学史界如何关注他呢?在极端强调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大背景下,在以数理科学、还原论科学为中心的年代,班克斯只能靠边站,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不够有力量,学问不够深刻,甚至他所在的学科本身就不够硬,不属于硬科学。但是观念在缓慢变化着,各种各样非主流编史理念纷纷登场,特别是后现代、女性主义、人类学与社会学视角的全方位引入,以及后殖民主义编史策略的实施,冲破了旧有的格局。在此形势下,考虑博物编史纲领,博物学以及班克斯得到关注,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起初,还是就科学史而讲科学史,一切都顶着科学技术这个大帽子。解放之路就是科技概念不断泛化的过程,用“宽面条”取代“窄面条”,让科技这个大帽子尽可能涵盖更多的内容,非西方传统、地方性知识、中国古代致知等均获得新的合法性加持。喜欢博物的,自然要论证它是科学或部分是科学,甚至是好的科学、“完善的科学”。在这种思路下,我也试图从人类认知传统上为博物寻找位置,构造了历史上自然科学的四大传统:博物、数理、控制实验和数值模拟。我在给熊姣的著作《约翰·雷的博物学思想》作序时就讲述过,2013年5月10日在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所的讲座“关于博物学编史纲领”中也讲过,并提示:此分类也只是韦伯所说的“理想类型”而已。现实的科学要比这复杂得多,是复合型的,各有所侧重。这四大传统的划分当然有充分根据,不但对过去、现在有相当的解释力,对于未来也有意义。它能为思考提供一种参照,比如将来发展自然科学,这四个传统是否还都要?权重如何?据我所知,John V.Pickstone的Ways of Knowing:A New History of Science,Technology and Medicine与我的想法最为接近,或许我自己的划分更合理。沿此思路,可以做许多事情,有矿采、有饭吃。即使按此思路理解,做博物相关的史学研究依然不是主流(有人说已成为显学),但也正好因为不是主流而有广阔的空间,做的人会越来越多。
但是,这仍然是一种以(近现代)科学、科技为中心的范式,最终也难以逃脱西方中心论的、现代性的学理纠缠,因为人们理解的科学主要是以当下或者近期所见所感为依据的、抛开本质主义的路数。科学虽是不断演化的,内涵和外延一直在变,但是学者无法改变的基本事实是:伽利略、笛卡儿以来的近现代科技基本框定了(并非完全决定)“科学”概念的解释空间。挖掘中世纪、追到古希腊、吸收非西方智慧等,都改变不了这个大局,说到底那些只是一种学术装饰。在上述思路或阶段中,要为博物争名分,尽可能论证博物像科学、是科学。这样做,可以取得不少成果,但终究视野不够。但是,一旦跳出藩篱,情况就变化了。对于博物,现在有了三种方案:从属论、适当分离说和平行论。说到底它涉及如何确定博物与科学之间的关系。“此定位处理不好,将严重影响博物学在中国的长远发展”。“此事我思考了十多年,自己的想法也经历了三个阶段:①内部补充:以博物补充数理,作为自然科学四大传统之一的博物学对科学可能仍然有帮助。②适当切割:参与人群和目标并不重合,不必只考虑为自然科学服务。③平行论:着眼文明长程演化,确立‘自性’,借鉴科技进展而不为其左右。实际上,一直是自己说服自己的过程,现在觉得‘平行论’虽然大胆但比较恰当,从历史、现在和未来看,都讲得通。理解平行说并不难,打个比方,就像文学与自然科学的关系一样。”(《中华读书报》,2017年l l月15日,第5版)三种方案都不否定一个基本事实、共识:博物与科学有交叉,只是对交叉的多少、性质、意味有不同的理解。这个共识现在看十分直白、理所当然,但是它真的来之不易。最弱的表述便是,因为有此交叉,在科学史界、科学哲学界做与博物相关的研究就有了一定的合法性。
关注班克斯,当然首先也是从这个最弱的辩护出发的。到了现在,不大可能有人站出来反对从科学史的角度研究班克斯,虽然私下里仍可以认为这类研究不重要。
李猛对班克斯的研究是如何定位的?一开始,这并不是很合适的提问方式,实际上一个年轻人做某项研究也不可能时刻想着立场、境界。那么,如何看待本书的研究?我个人的看法是,看它提供的信息是否足够丰富、足够新鲜,是否给人以启发。我想,李猛做到了。帝国博物学是否也沾染了某些坏东西?班克斯的大科学与20世纪的大科学有何关联和区别?班克斯的科学组织对于当下的科技管理是否仍有借鉴意义?重启博物学可以从班克斯那里借鉴什么、回避什么?英法不同科技体制对于科技的未来意味着什么?(www.xing528.com)
帝国型博物学是相对阿卡迪亚型(田园牧歌型)博物而言的,这种简单的二分,作为逻辑类型十分清晰、有用,但也要时刻清楚它只是一种方便的切分方式。有人吃惊地跟我说:没想到博物也与帝国扯到一起,博物也搞扩张、侵略,于是博物并不比科学好到哪里去。这是因为思考不足够,匆忙构造幻景并快速自己撕破幻景的过程。博物与科学一样,不会是铁板一块,从博物中找出坏人坏事决不是难事,因此重启博物学,也要做出限定,要讲究博物伦理。2018年8月18日在成都白鹿小镇通过的关于博物理念的《白鹿宣言》就是为了事先做好准备。就人与自然互动的方式方法而论,博物与数理科学、还原论科学确实有相当的差别,后果也自然不同。坦率地讲,博物对天人系统的扰动、破坏很有限,用于杀人效率也不高,如果利用得当,还非常有助于系统的可持续生存。即使班克斯的帝国博物学听起来有可能损坏了天真的想象,其正面价值也是主要的,负面影响是可控制的。班克斯关心过茶叶、面包树和羊毛,没有研究攻城术,没有组织研发自动步枪、机关枪、核武器、潜艇,这本身就能说明问题。有人有话等着呢:“那是因为时代不同,或者因为他水平低,他不懂。”即便在他生活的年代,18世纪下半叶和19世纪初,把自己的智慧主动奉献于军事战争的也不在少数,而且得到了交战各方的颂扬。
不管怎样,研究班克斯,提供一批有趣的材料、故事,能刺激人们思考,能为学者开展其他研究提供启发,也有文化传播的意义。这可能是本书的重要价值所在。顺便一提,李猛在博士论文写作过程中译出了法拉的著作《性、植物学与帝国:林奈与班克斯》,熊姣翻译了《造物中展现的神的智慧》,杨莎翻译了《探寻自然的秩序:从林奈到E.O.威尔逊的博物学传统》,刘星翻译了《发现鸟类:鸟类学的诞生(1760—1850)》,前三种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后者由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出版。这些译作确实提供了大量有趣的信息,对中国学界也算是一种贡献吧。
作为一篇博士论文,《班克斯的帝国博物学》也并非完美,其实不足之处也较明显,我完全同意程美宝教授的意见:李猛可以更好地利用自己已经收集到的书信、档案材料,对其进行挖掘、分析。对此,我与李猛也多次交流过。如果还继续研究相关课题的话,走向深入是理所当然的。
一般说来,人文学术是慢活,急不得。年轻学者在开始独立进行研究时宜老老实实,尽可能吸收国内外同行的研究成果,然后再创新。学术必须创新,但是也不能过分鼓吹创新,也不宜轻言创新,必须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创新。巨人的肩膀岂是好站的?实际上矮子的肩膀也不是好站的!李猛目前做得比较扎实,一步一个脚印。我相信随着积累的增加,他的胆子也会变大,提出更多自己的想法。
李猛在北大就读时我是指导教师,但我们这里从来都是开放办学、开放培养学生,我的学生同时受益于校内外其他各位老师、同学。我要借此机会感谢教研室的各位老师,特别感谢校外的田松、范发迪、刘孝廷、程美宝、刘兵、吴彤、刘晓力、江晓原、法拉等诸位教授。
在与年轻人接触的过程中,我也在不断学习,所谓教学相长,他们也教育了我。感谢李猛,现在我们是同行、同事。作为丛书的主编,感谢李猛贡献了独特的力量!
刘华杰
2019年2月21日于北京西三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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