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阁下[2]，我早就应该来，早就应该倾诉我的烦恼。然而我一直坚信，那两个孩子，情况会渐渐好转的。我丈夫和我都准确无误地感到，他们什么也不缺，我们对他们俩都是倍加呵护。自从我们按照我公公的愿望住进了他的别墅，看上去他们似乎也感到很幸福或者至少是很满意。这是一栋宽敞的房子。很大的花园，古老的树木。虽然我们住在比较偏僻的地方，您也知道，阁下，但是离市中心并不算远。他们经常有同学来访。在花园里搞庆祝活动总是特别轻松快乐。甚至就连我公公，我们这两个孩子爱得不得了的老爷爷，也很喜欢这种快乐的活动。现在他们俩突然一下子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是马丁先开始的。但是莫妮卡认为，必须超过她哥哥。儿子突然剃成了光头，只在额头上剩下一绺头发。女儿把她漂亮的金发一部分染成了紫丁香色，一部分染成了亮得刺眼的绿色。这些或许还可以视而不见，我们也就是这么做的，但是，当他们俩穿上那些可怕的破衣烂衫出现的时候，我们真的感到非常震惊，我比我丈夫更受刺激。马丁在此之前在穿着方面更喜欢摆绅士派头，现在突然穿上了满是窟窿的牛仔裤，系着一根生锈的链条。据说还应该配上一件黑色的牛仔夹克，用一把奇形怪状的挂锁箍在胸前。我的莫妮卡穿着一件刮掉了皮的皮制服和一双系带的长筒靴。除此种种之外，从他们俩的房间传出的音乐，完全可以称为是具有攻击性的噪声。他们只要是从学校回来，轰隆轰隆的音乐就开始了。一点也不考虑我们的老爷爷，自从退休以来，他总是喜欢安静，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啊，阁下。这种音乐真是折磨耳朵的东西，“性手枪乐队”[3]。他们似乎很精通这些。肯定如此。我们什么都试过了。好说好劝，严厉训斥。我丈夫甚至威胁说要停发零用钱，他平时总是很宽容。毫无用处。孩子们总是经常外出，混在坏人圈子里。他们的同学全是出生在规矩人家的，当然也不再来了。真是地狱啊，他们现在带回家来的都是这种类型的——朋克[4]。在任何地方，人们面对他们都不会有安全感。他们蹲在地毯上。在吸烟室里，他们甚至懒洋洋地靠在皮椅子上。再加上这种臭大粪似的语言。就是这样，阁下。永远都是这种没有未来的废话，直到有一天，我该怎么说呢，我们的老爷爷突然精神失常。而且就是在一夜之间。我丈夫和我不知所措，无可奈何。因为我的公公……
您认识他。这位举止高雅、保养良好的先生，具有老派绅士的魅力，谈吐总是风趣幽默，但又从不伤害他人，自从脱离所有的银行业务以来，他的生活中只有对古典音乐的热爱，几乎从不离开他的那几间房间，只是偶尔才坐在花园的平台上，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他完全彻底地把那个职位很高的财务专家抛在了脑后，您是知道的，阁下，他曾经属于德意志银行[5]领导层，他从来不谈自己和他从事多年的工作，是保守秘密的化身，绝对保守秘密，总穿黑色带道的西装，我在刚结婚不久的时候，曾经问过他在那些可怕的战争年代的职业工作，他轻轻地以幽默的口吻回答说：“这是银行秘密。”这就是他的风格，就连自己也在银行做事的艾尔温，也对他童年时期住过的地方知之甚少，对他父亲的职业升迁知道得就更少了，我已经说过了，阁下，他突然在一夜之间变得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请您想象一下：他在吃早饭的时候穿着这种可怕的行头让我们十分意外，不对，是深感震惊。他把自己漂亮的、在如此高龄仍然浓密的花白头发，剃得只剩下中间一条，像山一样立着，并且把这撮可怜的剩余头发染成了狐红色。他穿了一件显然是偷偷用黑白两色的零布头拼缀在一起的长外套，配上他过去曾经在参加银行董事会会议时穿过的那条旧的施特雷泽曼西装裤[6]。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囚犯。所有的东西，一条条的布料，甚至裤子的开裆，都是用别针别在一起的。他还把两个特大号的别针穿在耳垂上，请您别问我，他是怎么穿的。他还想方设法弄到一副手铐，只要出门总带在身边。
但是，当然，阁下，谁也不可能阻止他。他总是经常外出，不仅仅是在拉特区这里让自己成为人们的笑柄，而且也在市中心，这是别人告诉我们的，甚至就在国王大街上。这样他很快就把一群这种朋克聚集在自己的周围，他和这些人一起把这一片地方，一直到上面的格雷斯海姆，搞得很不安全。不，阁下，即使艾尔温已经责备过他，他还是说：“阿布斯[7]先生现在外出。阿布斯先生必须接管波西米亚联合银行和维也纳信贷银行。除此之外，阿布斯先生必须马上将巴黎和阿姆斯特丹的一些有名的商号变成雅利安人的财产。有人曾经请求阿布斯先生，就像是在门德尔松银行时那样，秘密地采取行动。阿布斯先生是以保守秘密而著称，他希望不再有人向他求教……”
这些话，还有其他更多的话，我们都不得不听，一天又一天，阁下。是您说的：我们的老爷爷完完全全把自己同他从前的上司视为同一个人，他自称同此人显然不仅仅是在战后重建时期，而且也在战争年代最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是的，就是同当时曾经荣幸地在重大财政问题上为总理提供咨询的赫尔曼·约瑟夫·阿布斯。不管是有关令人难堪的涉及染料工业利益联盟[8]的赔偿问题，还是来自以色列的进一步要求，他总是认为自己必须充当阿登纳先生的谈判代表。他说：“阿布斯先生驳回了所有要求。阿布斯先生将保证我们一直有能力获得贷款……”他一出别墅，那些可怕的朋克就冲着他大喊：“阿布斯老爹！”他微笑着向我们保证：“没有任何理由担心。阿布斯先生只是去出差。”
两个孩子呢？您不会相信的，阁下。他们在一夜之间完全变好了，我们的老爷爷让他们也感到非常震惊。莫妮卡把她的那件皮制服和那双难看的系带长筒靴塞进了垃圾桶。她现在正在准备中学毕业考试。马丁重新发现了他的丝绸领带。我从艾尔温那里听说，马丁想去伦敦上大学。实际上，如果撇开悲剧性的后果不计，我们真应该感谢这位老先生，是他重新使他的孙子孙女恢复了理智。
当然，阁下。我知道，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对我们来说也是极其困难的。我们和孩子们一起共同商讨了几个小时，寻找一个办法。是的，他目前在格拉芬贝格[9]。是您说的，这个机构的名声很好。我们定期去看望他。当然，孩子们也去。他什么都不缺。可惜的是，他仍然一直自称是“阿布斯先生”，一位护理员告诉我们，他和其他被护理的人交往相当愉快。据说，我们的老爷爷最近同一个很合适地冒充了“阿登纳先生”的人交了朋友。人们允许他们俩一起高高兴兴地玩滚球游戏[10]。
[1] 叙述者：两个孩子的母亲
叙述事件：“朋克”运动
叙述时间：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
[2] 这里是对神职人员的称呼。(www.xing528.com)
[3] “性手枪乐队”，一个英国的“朋克”乐队。
[4] 朋克，是英文“小流氓”的音译，指七十年代首先出现在英国的一些生活在社会下层的青少年，他们大多失业，认为世界即将毁灭，人类没有前途，因此玩世不恭，在服饰和发型等方面别出心裁标新立异。联邦德国的第一批朋克出现在1977年至1978年，与英国不同的是，很大一部分朋克出身于条件较好的家庭。
[5] 德意志银行，德国最大的银行，1870年创立。
[6] 古斯塔夫·施特雷泽曼（1878—1929），德国政治家，曾任德国总理和外交部长，因施特雷泽曼经常穿这种由黑灰色带条纹西裤、黑色单排扣上衣、黑色或灰色背心组成的西服套装而得名。
[7] 赫尔曼·约瑟夫·阿布斯（1901—1994），德国银行家，曾任德意志银行董事长（1957—1967）和监事会主席（1967—1976）。
[8] 1925年由多家化工企业合并，当时是德国最大的企业，1945年被强制分割。
[9] 杜塞尔多夫的区名，这里有一所康复护理院，《铁皮鼓》中的主人公奥斯卡·马策拉特也是这里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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