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渐渐小了。刮起风来,碎砖屑在牙缝之间嚓嚓作响。有人告诉我们,这就是典型的柏林。安娜[2]和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半年。她离开了瑞士,我经历了杜塞尔多夫的生活。她师从玛丽·维格曼[3],在达雷默区的一座别墅里学跳赤脚的表现性舞蹈,我则在施坦因广场旁边的哈通[4]工作室,一直还在梦想当雕塑家。但是,在我站着、坐着或者和安娜躺在一起的时候,也开始写一些短诗和长诗。然后发生了一些和艺术毫不相干的事。
我们乘坐城际轻轨来到勒尔特火车站。铁支架仍然矗立在那里。经过国会大厦的废墟和勃兰登堡门,在勃兰登堡门的顶上缺了那面红旗。一直到了波茨坦广场,我们才从占领区边界的西边一侧看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及这时或者是从雨渐渐小了之后,正在发生的事情。哥伦布之家和祖国之家冒着浓烟。一个街头售货厅正在熊熊燃烧。烧成灰的广告招贴被风卷着浓烟扶摇直上,然后又像一片片黑色的雪花从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我们看见人群没有目标地涌来涌去。没有民警。但是,有几辆苏制的T34 型坦克被夹在人群中间,我认识这种型号。
在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警告:“注意!您正在离开美国占领区[5]。”然而,几个半大的孩子骑着自行车或者没骑自行车,仍然大胆地过去。我们留在了西边。我不知道,安娜是不是还看见了别的什么,或者看见的比我要多。我们俩看见那些苏联士兵的娃娃脸,他们正在沿着边界挖沟。我看见远处有人在扔石头。到处都有足够的石头。把石头投向坦克。我真应该把扔石头的姿势画下来,站着写一首诗,或长或短,为这种扔石头的行为写点什么。但是,我一笔也没有画,一个字也没有写,扔石头的姿势却始终铭记在心。
直到十年以后,安娜和我已经当了父母,被几个小孩折磨得够呛,我们看着波茨坦广场变成了真空地带,并且用墙隔开。这时我才写了一个剧本。这出名叫《平民排练起义》[6]的德国悲剧,让两个德国的神庙看守们都很生气。在这出四幕剧里涉及的是,权力和软弱无能,计划的和自发的革命,对莎士比亚是否允许改动的问题,标准的提高和一块撕碎的红布片,讲话和反驳,傲慢者和懦弱者,坦克和扔石头的人。这是一次阴雨绵绵的工人起义[7],刚刚被镇压下去,日期是6月17日,被歪曲成人民起义,被美化成一个节日,在西边,每一次过节总是有越来越多的人死于交通事故。
然而,东边的死者却是被枪杀、处决和拷打致死的[8]。此外,还有一些人被判处有期徒刑。鲍岑监狱[9]严重超员。这一切都是后来才公之于众的。安娜和我只看见一些昏倒在地的扔石头的人。我们从西区看过去总隔着一段距离。我们俩相爱,也都非常热爱艺术,我们不是那些朝坦克扔石头的工人。从此以后,我们知道,这场战斗会经常重演的。有的时候,扔石头的人甚至也会获得胜利,即使是迟了好几十年。
[1] 叙述者:作者本人
叙述事件:东柏林工人暴动
[2] 安娜,即安娜·施瓦茨,瑞士出生的舞蹈演员,1954年与作者结婚。
[3] 玛丽·维格曼(1886—1973),德国著名女舞蹈家,现代表现性舞蹈流派的代表人物。(www.xing528.com)
[4] 卡尔·哈通(1908—1967),德国雕塑家。
[5] 战后柏林被美国、英国、法国、苏联分成四个区占领,后来美英法三国占领区被称为西柏林,苏联占领区被称为东柏林。
[6] 《平民排练起义》,作者在1966年写的剧本,剧中的一个重要情节就是暴动者们取下悬挂在勃兰登堡门顶上的苏联国旗。
[7] 1953年6月16日,东柏林的建筑工人抗议德国统一社会党要求提高劳动指标,次日东柏林到处都罢工,人们要求自由选举和解散政府,苏军出动坦克镇压,罢工和抗议波及全国,6月19日方才完全平息。民主德国称之为反革命暴乱,西方称之为工人起义,联邦德国将其定为法定节日。
[8] 据有关资料,6月16日事件中共有五百多人死亡,在莱比锡和比特费尔德等地,群众拷打统一社会党的干部,一些苏军士兵拒绝向示威者开枪而被处决,一千多名示威活动的参加者事后被判刑。
[9] 鲍岑监狱,民主德国时期主要关押政治犯的监狱,因为它的墙砖是黄色的,故又有“黄色的苦难”之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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