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们的主人像圣父一样，置身于我们的谈话之外，可是他很善于安排，使我们废话连篇的交谈大致跟随着战争的进程，因此在斯大林格勒和阿拉梅因之后几乎只能谈撤退了，或者按照当时的说法，叫拉直战线。绝大多数人抱怨写作的困难，不仅仅是因为新闻审查机构删减或者篡改了他们的文章，而是总体性的困难：写包围战、在大西洋受到重创的护航舰队和香榭丽舍大街上的胜利阅兵[2]，实在要比写冻疮、撤出整个顿涅茨盆地[3]或者非洲军团的余部在突尼斯投降[4]顺手得多。充其量只有蒙特卡西诺保卫战提供了一些英雄事迹。“是啊，解救领袖的行动[5]被视为奇袭大肆炒作，但是其他还有什么呢？”因此，要求那些报道镇压华沙犹太人居住区的起义[6]和想把这次大屠杀也视为胜利的人，必须事先提出申请，这种申请发言的做法让人觉得有些难堪，虽然这样做并非不合时宜。
有一位先生一直没有开过口，长得胖嘟嘟的，穿着一身罗登缩绒厚呢猎人装，1943年5月，在用围墙隔离起来的犹太人居住区里用炮击和火焰喷射器处决五万多名犹太人时，他正带着莱卡照相机在场。我后来听说，他拍摄的许多出色的动物照片和非洲旅行的图片报道，曾经愉悦了很多热衷打猎的读者。在此之后，华沙犹太人居住区几乎消失得无影无踪。作为德国国防军一支宣传队的成员，他被派去当摄影记者：只是在清洗的这段时间。除此之外，或者换个更好的说法：在业余时间里，他用他拍的照片做成了那本黑色的、用有凹纹的皮革装订起来的摄影集，而且将三册样本分别赠送给了党卫军的帝国首脑希姆莱，克拉考的党卫军指挥官兼警察局局长克吕格，以及华沙的司令官、党卫军的旅长于尔根·施特罗普。后来它被作为“施特罗普报告”提交给了纽伦堡的军事法庭。
“我拍了将近六百张照片，”他说，“但是只选了五十四张收入摄影集。所有的照片都漂漂亮亮、整整齐齐地贴在布里斯托尔优质板纸上。实际上这是一件悠闲的工作，尤其适合那些追求细节的人。那些手写的照片说明文字，只有一部分是我写的。有一些是施特罗普的副官卡勒斯克提议的。在前面用花体字写的题词：‘华沙不再有任何犹太人居住区！’是施特罗普的创意。最初只是为了清理犹太人居住区，据说是为了防止瘟疫流行。因此我用美术字体在这些照片下面写了：‘从工厂里出来！’然而我们的人遭到了抵抗：有武器装备很差的小伙子，也有女人，其中有一些是臭名昭著的先锋运动的成员[7]。我们这边投入战斗的，是武装党卫军和国防军一支携带火焰喷射器的工兵分队，也有特拉夫尼基的人[8]，都是一些自愿报名的拉脱维亚人、立陶宛人和波兰人。当然，我们也有一些损失。但是我没有用照相机把它们记录下来。总而言之，出现在照片上的只有很少几个死人。比较多的是集体照片。有一张后来很出名的照片是《用武力从地下室里弄出来》。另一张同样出名的是《去转运中心》。所有的人都来到了转运装卸平台。然后就出发去特莱布林卡[9]。这个地名，我当时是第一次听说。将近十五万人被疏散。也有一些照片没有文字说明，因为内容一目了然。有一件事很有趣，当时我们的人曾经和一些拉比[10]亲切地交谈。战后最有名的一张照片是妇女和儿童高举着双手的。右侧和背景是我们的几个人端着枪。前景是一个可爱的小男孩，戴着一顶歪向一侧的鸭舌帽，穿着一双到膝盖的长袜。你们肯定见过这张照片。被转登了数千次。国内国外都登过。甚至还被做过图书的封面。一种真正的顶礼膜拜，一直都还是这样。但是，没有一次提到过拍照的人……我也没有得到过一分钱……没有一点儿辛苦费……更甭提什么著作权……根本没有稿酬……我曾经推算了一下……要是每刊登一次，我能得到五十马克，那么就因为这一张照片，我的账户上就会……不，我没有放过一枪，虽然总是在前线。你们当然也都知道。只有那些照片……当然还有手写的照片说明文字……都是用旧体德文字写的……人们今天认为，都是重要的历史文献……”
他又自说自话地瞎扯了很长时间。没有人认真听他讲。外面的天气终于好转起来。大家都盼望着呼吸一点儿新鲜空气。我们大胆地结伴或者单独出去走走，迎着仍然凛冽的狂风。沿着被人们踩出来的小径，穿过一个个被风吹成的沙丘。我答应过我的小儿子，捡几个贝壳带回去。我的确捡到了一些。
[1] 叙述者：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战地记者
叙述事件：华沙犹太人区暴动
叙述时间：1967年6月10日之后
[2] 香榭丽舍大街是巴黎最主要的大街，法国在1940年4月22日签署投降协议，德国军队曾在此举行胜利阅兵。4月23日，希特勒到达巴黎。
[3] 1943年7月17日，苏联红军在乌克兰顿涅茨盆地向德军展开反攻，取得一系列胜利。
[4] 1943年5月13日，德军的非洲军团向盟军投降。(www.xing528.com)
[5] 领袖是意大利法西斯独裁者墨索里尼（1883—1945）的自称，1943年7月25日，意大利军方以意大利国王的名义将其逮捕，9月12日，德国伞兵把他营救出来。
[6] 1943年4月至5月，华沙犹太人居住区爆发起义，遭到德国党卫军的残酷镇压，约有五万犹太人被打死。
[7] 一个主要由犹太妇女组成的抵抗纳粹的组织。
[8] 特拉夫尼基是波兰的一个小镇，党卫军曾在此建立了一个专门训练外国特工人员的基地。
[9] 特莱布林卡，位于华沙的东北部，党卫军在此建立了一个灭绝营，约有九十万人在这里被杀害，大部分是犹太人，其中有三十二万多来自华沙犹太人居住区。1943年曾经发生暴动，一千多人逃了出来。
[10] 拉比，犹太教神职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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