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命的消息[2]让我们感到非常意外。中午,我正和年轻的同事贝恩特在画廊里吃快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收音机。其实,我也并不感到意外,在施莱歇尔[3]辞职以后,一切都指望着他,也只有他合适,即使是老态龙钟的总统也不得不屈服于他的权力欲。我试图开一个玩笑表示对此的反应:“现在这个曾经当过画家的油漆匠[4]将会给我们带来幸福。”但是,平时对政治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毫无兴趣”的贝恩特,却认为他个人受到了威胁,大声喊道:“离开!我们必须离开!”
虽然我嘲笑他的过度敏感,但同时也觉得我的预防措施是很正确的:早在几个月之前,我就把一部分绘画转移到阿姆斯特丹去了,由于隐隐约约可以感觉到他将夺取政权,这些绘画可能也会被认为名声特别不好:基尔希纳的画,佩希施泰因的画,诺尔德[5]的画,等等。只有出自大师[6]之手的,还有几幅留在画廊,如后期的几幅色彩艳丽的花园风景。它们肯定不属于“堕落”这一类型。他唯一受到威胁的是,他是犹太人,他的夫人也是,尽管我试图说服我自己和贝恩特:“他已经八十多岁了。他们不敢加害于他。充其量,他将不得不辞去艺术学院院长的职务罢了。反正,要不了三四个月,这种鬼名堂也就结束了。”
然而,我的惶恐一直没有消失,甚至有增无减。我们关了画廊。在我终于把亲爱的贝恩特——他当然是泪流满面——安慰下来之后,在傍晚的时候,我动身上路。车很快就几乎开不动了。我真应该乘坐城际轻轨。从四面八方拥来一支支队伍。已经到了哈尔登贝格大街。他们六个人一排,向胜利大街行进,一支冲锋队紧跟着一支冲锋队,目标明确。似乎是有一种诱惑在给他们指引方向,把他们领向大星广场[7],那里显然是所有队伍的会合地点。每当游行队伍被堵塞的时候,他们都在原地踏步,焦急难忍,烦躁不堪,但是从来没有停下脚步。唉,这些被钢盔护带勒着的年轻脸庞露出可怕的严肃神情。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挤来挤去,渐渐开始堵塞了人行道。这种音调一致的歌唱盖过了一切……
我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赶紧溜之大吉,选择了穿过已经黑黢黢的动物园公园里面的那条路,但我并不是唯一选择岔路小道努力向前移动的人。最后,在快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才发现勃兰登堡门已被封锁,禁止正常的交通往来。我不记得当时向一位警察说了些什么,全靠他的帮助,我才被允许来到勃兰登堡门后面的巴黎广场。我们过去多少次满怀期望地驱车来到这里!这是一个多么高雅而且著名的地方啊!多少次在画室里拜访大师!每次谈话总是充满智慧,有时也很风趣。他的那种干巴巴的柏林式的幽默。
几十年来,他的家就在这里,管家站在这栋大户人家的楼房前面,就好像正在等着我似的。“主人们都在屋顶平台上。”他说完就领着我上了楼梯。这时,那种已经练习了好几年,仿佛就是为了这一时刻精心组织的火炬游行好像已经开始了,因为当我爬上屋顶平台的时候,人们正向走近的队伍发出欢呼。令人恶心,这些乌合之众!然而这种一浪高过一浪的狂喊乱叫也使人感到激动。今天我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很有魅力,尽管只有一场阵雨那么短暂。
可是,他为什么要和平民百姓卷在一起呢?大师和他的夫人玛尔塔站在屋顶最靠外面的一侧。后来,当我们坐在画室里的时候,我们听见他说:他早在1871年就从那儿看过从法国凯旋的军团穿过这个大门,然后是1914年那些开往前线还戴着尖顶头盔的步兵,接着是1918年造反起义的水兵队伍的入城式,现在他想从上面再看上最后一眼。对此还可以再说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话。
先前在屋顶平台上的时候,他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嘴里叼着一支已经熄灭了的哈瓦那雪茄。两个人都戴着帽子,穿着冬天的大衣,就像是准备出门旅行。黑暗之中,面朝天空。一对塑像似的男女。勃兰登堡门灰蒙蒙的,时而有几道警察的探照灯扫过。这时,火炬游行队伍渐渐靠近,就像一条宽阔的由火山熔岩汇成的河流滚滚涌来,因为遇到门柱而短暂地分开,然后又重新聚合,全无间断,不可阻挡,气氛庄严,天意所定,照亮了黑夜,照亮了勃兰登堡门,照亮了四辕马拉战车,照亮了女神的头盔和胜利的象征;甚至就连我们站在利伯曼家的屋顶平台上,也被那种令人讨厌的光芒所照射,同时也被数十万支火炬的烟雾和臭气所包围。
真丢脸啊!只是我不愿意承认,这幅景象,不,应该说这幅逼真的绘画,虽然使我感到惊恐,但是同时也让我激动万分。从他那里产生了一种意志,而且人们似乎正在遵循着这种意志行事。任何东西都不能再阻止这种勇往直前的厄运。这是一股卷走一切的洪流。假如不是马克斯·利伯曼说出了后来在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作为低声细语的口号流传甚广的那句话,那么,这种从下面四面八方传上来的欢呼,大概也会诱使我喊出一声表示赞同的“胜利万岁!”——即使只是试探性的。他从这幅孕育历史的画面,就像是从一幅巨大的油彩未干的历史油画,掉转目光之后,用柏林方言说道:“我实在吃不下这么多东西,我真想吐。”
当大师离开他家的屋顶平台时,玛尔塔搀扶着他的胳膊。我开始寻找合适的字眼,想说服这对老人逃走。但是,说什么都没有用。他们不想迁居,甚至不可能去阿姆斯特丹,我和贝恩特很快就逃到了那里。当然是带着我们喜欢的绘画,其中有几幅是出自利伯曼之手。没过几年,瑞士才是相对安全的地方,即使那里并不怎么可爱。贝恩特离开了我……啊……这已经是另外一个故事了。(www.xing528.com)
[1] 叙述者:画廊老板
叙述事件:希特勒被任命为德国总理
叙述时间: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
[2] 1933年1月30日,兴登堡任命希特勒为德国总理。
[3] 1932年12月3日,库尔特·封·施莱歇尔将军(1882—1934)被兴登堡总统任命为总理,1933年1月28日,因不满总统未对他赋予更大的权力而宣布辞职。1934年6月30日被希特勒下令谋杀。
[4] 希特勒早年学过绘画,两次报考美术学院均落榜。
[5] 恩斯特·路德维希·基尔希纳(1880—1939),马克斯·佩希施泰因(1881—1955),埃米尔·诺尔德(1867—1956),均为德国表现主义画家。
[6] 指马克斯·利伯曼(1847—1935),他是德国表现主义绘画艺术的代表人物,1920年至1933年任普鲁士艺术学院院长。
[7] 这里矗立着纪念1871年德法战争的胜利女神柱。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