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这样一个大问题,是一个关系深的弟子逼出来的。她找上门,谈西方习用的分文学为诗歌、散文、小说、戏剧四类的情况,不知怎么一来,就滑到以散文为中心,追寻与其僚友的关系问题。也许因为她常写散文,就特别关心这方面吧?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是韩文公的高论,我不得不讲。用下考场法,先答易答的,是散文与戏剧间,散文是嘴把式,戏剧要出场扮演,泾渭分明,可一言定案。其次是散文与诗歌,问题不那么简单了。可以由两条路径考虑:一条是外壳,有韵律(多表现为句式整齐、押韵),可谱之管弦;一条是内涵,有某种深情的意境。中国的老传统是走前一条路,所以,如读老杜的作品,说《春望》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是诗,《秋述》的“寻常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不是。大概从文学革命开始,有了新体诗,韵律放松了,就势必把内涵扶到主位。其意若曰,表现某种深情的意境,即使没有韵律,也是诗。其结果就产生了混血儿,曰散文诗。这名称,是表示散文的家当增添了呢,还是诗的家当增添了呢?用墨家的眼看,是都增添了;用法家的眼看,是互侵犯,分界模胡了。模胡,死抱“必也正名乎”的学究会引为遗憾。我则相反,认为在这种地方,用也是圣道的“无可无不可”处理,也不无好处。专就私心说,像这样的老古董:“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庄子·山木》),“隐居岩穴之士,设为名高者安归乎?归于富厚也”(《史记·货殖列传》),就有了栖身之地。而如果没这块地方栖身,就只能说它不是诗,至少是我,会感到很过意不去。这样说,是承认有这种脚踩两只船的情况也不坏。最后讲到散文和小说。开头,我把这方面的纠缠看简单了,用学究的口气讲,两者都表现心之所想望(这还有好坏、高下之类的问题,这里不谈)或所爱,而用来表现的题材、方法等有别:散文主要是剪裁,小说主要是编造。讲到此,这位弟子,也许是胸有成竹,也许是一时想到,张口了。她说,小说也常用第三人称,与散文界限分朗,可以不管;专说第一人称的,与散文的分界,有时候会不会不很分明?我还没细想,她又逼进一步,说,还是以散文为本位,为了表现某种意境,剪裁加大,甚至掺了编造,还能不能算作散文?哎呀!这是逼我表态,在“必也正名乎”和“无可无不可”之间,只能站在一边。我想,投标之前,我必须慎重考虑。不想正在慎重,她由书包里拿出一篇文稿,让我看后说,算不算散文。取有问题共商解决之义,文稿照抄如下。
第十张贺卡
范锦荣
连续十年,新年的第一天我检视一堆贺卡,中间总会有一张不同于一般的。
九〇年的一张,上面画着一位年轻的女郎,一身湖蓝色的纱裙,一条白里透黄的网眼披巾,戴着素雅的遮阳帽,长长的飘带垂到腰际,端坐在一把竹椅上,面朝一望无际的远方,脚下是柔软的沙地。远方,蓝色、灰色、黄色交织在一起,迷濛的地平线上晃动着一层层的波光,分辨不清是水还是沙。但那一切都既远又近,使人不由得陷入思念、向往、遐想……贺卡的左上角印着两个金字——盼望。和每次拿到这样的神秘贺卡的心情一样,我想到盼。盼什么呢?还有,谁寄来的呢?没有签名,没有日期,没有任何笔迹,就连信封上的姓名、地址都是用打字机打上去的。这更使贺卡上的意义蒙上一层神秘。但我的心在怦然作响之后,得到了一种满足,没想到大千世界里,芸芸众生中,我还留在一个人的记忆里。我不想打破这份神秘,希望它能永远伴随着我。(www.xing528.com)
其后的有一天,在我接孩子回家的路上,迎面走来一位男士,手牵一个女孩向我打招呼。好熟的面孔!惊愕之中认出是我十年前的同事。但沧桑岁月给人留下了什么?我在他的脸上寻找着我的记忆:联欢会上,他准备好的节目,刚上场,却被我的无知打碎了道具,搞得他狼狈不堪。同游云水洞时,我一个趔趄,险些跌进深潭,是他在身后拉住了我。所有的记忆中都有个热情奔放的身影,对比着现在,只觉得草木依旧,城市依旧,我们似乎都老了。我们交谈着,不约而同地都用上了“还记得吗?”这像是暗示,那些曾使年轻人心荡神摇的岁月离我们遥远极了。接着他问:“收到我的贺卡了吗?”语气中带着兴奋。我一惊,尴尬地挑选着合适的词语,但终于不知怎样作答才好,只说:“啊……啊,哪张是你的?”“上面有个女的,面向大海。”“啊?!是你寄的,我怎么猜得到?”“就是不想让你知道!”“可是现在我知道了。”然后我们转为说家常,相互问对方的工作和家庭情况。他终于说到过去的一些事。我默默地听着,心情有些乱,恨不得立刻走到路口。到路口,我们分了手。我向前走了几步,转过身,看见他汇入熙攘的人流,天上的弦月正爬上柳梢。我的心突然感到沉甸甸的。
很久很久,我的耳畔依然回荡着他的话语:“邀你不来的那个没有月色的夜晚,我是独自一个在龙潭湖的船上过的。我永远记得那一晚的情形,漆黑的夜,凄凉的我,准备送你的白玉兰巧克力,最后只得投到深深的湖水里。……”
噢!那是我吗?我还曾喜欢吃白玉兰巧克力吗?望着贺卡上的女郎,我的视线渐渐模胡了,从未有过的一种失落感袭上心头。一时又想,如果没有遇到他该多好,那我就可以坦然做一个伤过别人心的无知者。
新的一年的第一天,我依然收到了同样墨色打印的信封,可我不想再拆开看了。
看完,她问:“您看这篇怎么样,还行吗?”我说感情真挚,情节精简恰足以表现主旨,我很喜欢。接着她问是不是可以称为散文,我没有胆量一言定案,因为不知道情节(总的,零星的)是否出于编造。问她,她也许有出题难人之意,不说,可是偏偏还要答案。为了维护师道的“解惑”,我表示,无已,只得用相面法,承认是散文。她说:“如果个别情节是假想的呢?”这使我想到散文剪裁的程度问题。程度最轻的是选择,即现实多而杂,笔下只能选取一部分有用的。这里只有选得合适不合适的问题,没有当选不当选的问题。选定以后,质和量方面,为了显扬主旨,都难免要增减。举例说,想突出淑女的可爱,把一米五几说成细高;想突出心情的寂寞,把明月的四周加点烟云,等等。写文学作品难免撒点小谎,我们也只好容忍。问题出在再加码,比如,以适才抄的一篇为例,如果险些跌进深潭的事,甚至街头巧遇的事,也莫须有,还能不能算作散文呢?不算,会引来严重困难。一种,写散文就要有如缠小脚走路,不敢放笔。另一种就更加伤脑筋,是绝大多数,不问作者,就不能断定是不是散文。情势所迫,是只能用相面法,说大体像就算。但这就等于承认,写散文,为了主旨鲜明,也无妨来星星点点的编造。当然,只是星星点点,如果奉行扩张主义,就必致碰到与小说的划界问题。这里只容许星星点点,也总是散文的领域扩大了。这好不好?问这位弟子,她说好。她转而问我。我想想,说,我习惯写不三不四的;如果升迁,胆敢写散文,敢不敢进一步编造,一时还想不好。想不好,就是在脑子里那还是个问题。琐琐碎碎说了半天,还有问题,足证我的不高明。也就因此,所以原原本本写出来,以求教于头戴文学家帽子的诸位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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