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接玄翁自晋南赐札,说他的《选集》将排印出版,内容包括《朱子仁疏证》《诗经二千年》等多篇论文和诗词百余首,希望我写序文,“冠诸拙集”。我复信,说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原因之一用不着说,是及见久已想望的一本书能够问世;之二是,如果遵命而竟能够写成序文,那就可以附骥尾以传。但还有惧,是多年来懒散,学殖荒落,对《选集》的内容,有如站在数仞的墙外,“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勉强写,敷衍几句,轻则不关痛痒,重则南辕北辙,那就有负玄翁的盛意了。写和不写都有困难,左思右想,挤出一条兼顾的路,是不写序而写跋。因为,我的想法,序是正襟危坐写的,内容要堂皇典重;跋就可以不衫不履,胡扯一阵。写信说明此意,承玄翁慨允,于是拿起笔,写跋。
愿意写,并且敢写,是因为我自信有写的本钱,这本钱是非一般的“相知”。相知包括相关而不尽同的两种意义:一种是有深厚的交谊;一种是他的为人,所能,我能知其大略。
由前一种说起。我同玄翁结识,是在五十年代前期,他从上海到北京来,参加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语文学习》月刊的编辑工作,我在中学语文编辑室编《汉语》课本,工作性质离得近,工作地点也离得近,于是交往渐渐多起来。他健谈,也喜欢谈,还有五陵少年气,有时有不平也就放出来。时间不长我就觉得这样的人可交。还发现他有不少其他优点,如能写能画,通中国旧学的各方面,也喜欢古董,评论什么,有见识,敏捷,写文章,作画,都神速,等等,总之,是博雅而兼多才多艺。万没想到,这喜欢谈论会给他引来麻烦。那是1957年,很多人为直言而倒了霉的时候,他也随着倒了霉,由北京而被流放到山西。我比他谨慎,有直言之意而不敢直言,或者说,用了“少说话,多磕头”的策略,平安地度过来。推想在当时人的眼里,他跌了交,我没有,可以证明,我好,他不好,至少是我高明,他不高明。我的看法正好相反,是我有心机,他没有。那时候,这意思当然只能在心里转转,就是同他也不便说。——也难得机会说,因为依不成文法的规定,我们必须划清界限,不划清是会引来恶果的。我当然会怀念他,因为可以推知,他的处境必是千难万难。又是没想到,多年之后才知道,他竟有化险为夷的本领,劳动毕,会少参加,他就在挤压的缝隙中翻开书本,读,写,如《马氏文通札记》之类大著就是这样完成的。
恢复交往是在“文化大革命”结尾的时候。其时他在晋南,我在燕北。有几个夏日,我到举目无亲但可以领到口粮的故乡去过活,虽然可以闭门读《史记》、陶诗之类,却很寂寞。自求多福的办法之一,是同他通信,谈些无违碍的话。他常寄诗词来,有时拆开信,既有诗词又有画。我不会画,有时诌一些诗词寄去。有一次,实在闷得很,写了一首题为《乡居》的七绝:“紫陌红楼一梦归,忍寒犹恋旧缁衣。可堪细雨黄昏后,小院无人独掩扉。”也寄去。他看到,大概动了怜悯之心吧,其后寄来一张画,是横幅的《乡居读书图》。循中国山水画的旧规,环境美化了,小院成为大院,有堂有庑,空处衬以花树丛竹,背后还添了不远不近的群山。人没有添,堂中只有一人安坐,竹林七贤的风度,那就是我在读书。这合于我的生活哲学,是想活,第一要能自欺。居然也就有了些飘飘然,于是又题一首七绝:“黄封漉毕着陶巾,小径花飞几度春。欲乞烟云长供养,故山犹有画中人。”这简直是越过自欺,成为狂妄。说这些干什么呢?主要是想说明玄翁的情谊之厚,古人推重“爱人以德”,玄翁进一步,是“溺而援之以手”。其次还可以说明,他善于处险如夷,现实世界的路难走,就到艺术世界和学术世界里去徜徉。
借了风停雨霁的光,我由乡居还京居,又到出版社过写稿改稿的生活。玄翁仍在晋南。可是八十年代初,他受聘来北京,先在人民大学讲《左传》,接着来出版社协助编语文课本,于是我们就在老地方,景山之东,昔日的公主府,母校北京大学的第二院相会了。起初是同一个办公室,不久就共同分得一间宿舍,在工字楼一楼大门内的右方。记得是1981年夏初迁入的,旧地新居,有些感慨,曾写一首题壁诗:“五十年前教学楼,洪涛过后半方舟。今来斗室悬双榻,对话开天两白头。”前两句要加点解释。我1931年考入北京大学,到1981年正好五十年;记得在这座楼里听过地质学家葛利普讲课。洪涛指七十年代的拆改,许多乾隆早年的旧建筑拆了,改为多层楼房,工字楼未死而残,切掉后半。我家在西郊,每周一半住城内,玄翁有如寺院的方丈,长住,就这样,他住两年回晋南,我们也总有一年,可以对床夜话了。这其间,可说的事太多,只好不说。单说1983年夏初,玄翁返晋南的日期一再推迟,终于要启程了。惜别的心情是强烈的,秀才人情纸半张,只得又诌一首,题目是《玄翁将归晋南,爰诌俚句赠别,兼以自嘲》,语句是:“晚岁书林试滥竽,输君嘉遁出王都。讲章作嫁非真智(原注:翁常谓选注工作乃为人做嫁衣裳,余曰,未若君皓首穷经也。),匡雅传声信若愚(原注:翁正治《尔雅》,乃大智若愚。)。胜业久参刘子骏(原注:汉刘歆精《左传》。),清才应愧柳蘼芜(原注:曾烦翁摹柳如是画。柳纤足,翁每有微辞,余戏曰,钱牧斋、陈寅老且五体投地,况吾辈乎!)。追思一事留余憾,未得寒宵听鬼狐(原注:寒夜对床,余有东坡之兴而翁乏柳泉之雅,因多于论道中入睡。)。”我不殚烦抄这些,是想说明,我们的交谊已经到了忘形的境界。分别之后当然常有书札往来。书札有轻重的分别,他的重,几乎每一封都有诗;我呢,因天机浅而经常自顾不暇,只好百受而不一报。感谢玄翁,我这样怠慢,他仍是一如既往。(www.xing528.com)
以上交谊说了不少,以下说他的为人和所能。年轻时候,玄翁原是学西画的。推想是才智过人,小圈圈约束不住,就如堤内水位过高,不能不溢出。先是泛滥到国画,大概不久就成了家。同作诗词一样,完全依旧传统,由一些热心于革的人看来,也许过于缺少创新精神吧?我不这样看,因为我一直认为,创新要以通旧为基础。即以国画的山水而论,浓墨涂抹成黑老虎,当然也可以,但先要知道,倪云林那样淡墨以至于像是无墨,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通画理,不敢自信这样的胡思乱想,有一次在小乘道场(戏称小乘巷)与启功先生闲谈,问玄翁的画怎么样,启功先生说很好,理由是规规矩矩,硬砍实凿。记得启功先生曾以此为理由,推王石谷为四王中的第一位。自此之后,我求或代求玄翁的山水画,就用入座点菜法,说明要仿王石谷。画成,总是能得耕烟散人之仿佛。附带说一句,在这方面,玄翁还有个值得大书特书的美德,是有求必应,而且交件迅速。
由玄翁看,也许精于国画是余事。那就说大的泛滥,是转而钻研旧学,昔日所谓国学。在这方面,玄翁虽是票友出身,却有科班那样的一丝不苟精神。具体说是由研习小学入手,然后以之为基础,旁及于经史,再然后而集部。收入本集的论文,有关于《尔雅》《切韵》《马氏文通》等的,我的理解,都是基础。基础巩固了,两脚实踏,然后往外走,无论是走到经,如《诗经》《左传》,还是走到艺林,如谈“气韵”问题,都会如牛刀之割鸡,毫不费力。他间或还治子部,听他说,《朱子仁疏证》这样的大题目,是既冠之年写的。所治学科这样杂,而都能够深入底里,我的体会,是由于读书多,能会通,有见地。这正如他的同邑前辈王静安先生,也是以博为本钱(兼通西文西学),作多种精的大生意。玄翁通英语法语,这使他的博不同于一般的博。就中文说,他博览,而且长于记诵,所以凡有所作,引经据典,都可以如数家珍,这只要略翻翻他的大著《姜白石诗集笺注》(1986年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就可以知道。当然,只是长于记诵不成,还要有识,即见人之所未见。他的《左传注疏唯物思想举隅》和《气韵探原》,写前都同我谈过内容要点,我总是点头称善。关于这方面的情况,尤其精义,具体说细说很难,相信读者是能体察到的。
最后说说诗词的选刊,我是既不赞成又赞成。先说不赞成的理由。我是一直认为,应该印单行本,全收。余生也晚,同辈熟人中作诗词的已经不多,所作值得点头称叹的,一时想到的只有启功先生、周汝昌先生和玄翁。启功先生喜欢作俳谐体,但是一旦正襟危坐,就不让古人。周汝昌先生精于七律,格调高亢而意境飘逸。玄翁所作都词语雅丽而意境渺远,而且用笔轻灵,表现为既有学又有才,就时下说,可算得稀有。再有,多年来的时风也深深地侵入诗词,有些人喜欢用旧格调写“圣代即今多雨露”,走应制、试帖的路而无其技巧,于是就显得颂气多而风意少,使人读之索然。就我所知,玄翁很少写这样的颂体,所以,说句推重的话,是出淤泥而不染了。时风的影响还有表现为更下的,是用旧格调而驴唇不对马嘴,读之就不仅索然,而且齿冷了。玄翁的诗词之作都是道地的旧体,诗有诗意,词有词意,所以,为了这方面的紧俏物资能够增添一些真货,至少是为了矫正时风时弊,都应该全印单行。再说赞成的理由,是旧体诗词出版不容易,除非有高位,全豹既然不能窥,只好退一步,得其半甚至一斑也好。这一斑已经有过,见于1984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印的《倾盖集》,九个人的作品合伙,玄翁的只选了约五十首。这次选了诗词超过百首,虽然离半豹还很远,总比上一次不及百首好一些了。
闲语说了不少,应该就此打住。其实用意很简单,不过是,出版这样一本选集,由广大读者方面看,是很值得庆幸的。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