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来,我涂涂抹抹,不断用到“梦”字。用,取义常常与本义不同。本义是睡在什么地方觉知还在活动,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也。这样的梦,如意也罢,不如意也罢,醒后都是一场空。我的所谓梦不然,是想望(或竟是幻想),是希冀,是爱慕,有时也许朦胧,但并不无力;于是之后是或移近,成为梦的现实,带来惊异甚至欢娱,但更多的是远离,成为现实的梦,带来怅惘和愁苦。这样的梦是未入睡时有的,是情之所钟,在生涯中占重要位置的,我视之为梦,或称为白日梦。
白日,“日出而作”之时,其上者建功立业(包括登文坛编造小说,下海求“发”),中者柴米油盐,下者提笼架鸟,有许多事要做,或可做,何以有闲情逸致做白日之梦?说来是颇为可怜的。庄子说,“古之真人,其寝不梦”,这梦指夜梦,非人力所能左右的,包括他本人梦为胡蝶,如果修养高到圣人的程度,就可以其寝不梦;至于白日,事可以想而后做,无梦的境界自然就更不在话下了。不幸是我知道无梦境界之可贵,并想孜孜以求之,而终于做不到。何以故?原因很简单,是如《世说新语》中卫洗马所说:“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大话,人应该行圣人之道,“畏天命”,小话,人应该有自知之明,所以经过三思,辗转反侧,最后还是叹一口气,决定,既然不能断白日梦,那就做吧。
做白日梦,是心(新语曰大脑)的活动。心还有其他种种活动,大包括写万言书,小包括“临去秋波那一转”外加的“怎当他”,等等。这种种活动的一小部分,却可以说是重要部分,是范围有定、性质清晰的,通常会,也有不少人乐得,使之固定在纸面上,就成为昔日可以藏之名山、今日可以换稿酬的“文”。文人,或臭老九,与文有不解之缘,是不只读,还愿意写,留下心重要活动的痕迹,或说剖开心胸,让别人看。我忝为文人或臭老九,也未能免俗,有时也就把我认为值得保留的痕迹固定在纸面上,借编辑大人和读者宽厚之光,有些还印成书本,挤到有些人的桌面上。(www.xing528.com)
真有资格在桌面上占一席之地吗?想了想,还是灶王老爷上天,好话多说吧。书本上的文(限于散体),大致可以分作两类:一类是写知见;一类是写情怀。写知见的,自信还能以真面目见人,或者说,并没有四面八方看,逢迎在上者的喜怒,然后下笔。这是说,我没有学某些得意者,开文厂,在上者订什么货就制造什么货。再说写情怀的,这大多是一己之私,也许不值大雅一笑吧?至于我自己,所想就不是大雅的笑不笑,而是自己的爱不爱。正面说,对于其中多写白日梦的,我总是有偏爱。原因有浅的,是我复读,能够重温旧梦,再过一次值得眷恋的生活,哪怕只是片时的。原因还有深的,单说写时候的心境,是含着眼泪写永远放不下的深情。人的一生是复杂的,有是非,有苦乐,有成败,如果桑榆之年,有兴趣算总账,把经历分为值得重温和不值得记忆两类,我以为,划入前一类并占首位的是白日梦,至于俗世的一点点名利,背后的几声咒骂,至多如路旁的几丛宿草,不管也罢。
于是又回到文,照以上的想法,我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闭门,我以为最值得看看的反而是那些多写白日梦的。开门之后呢,有一些相知竟也同意我的想法,并说,无妨选印一本,以飨未知数的同道。书生,有机会卖文,是大喜事,又我自己也很愿意手头有这样一本,于是决定立即动手选编。动手之后的麻烦,材料一堆,如何取舍,选定,如何编排,还有琐碎的剪贴、复印等事,想轻车熟路,仍请徐秀珊女士帮忙。她慨然应允,并老尺加一,说还要写一篇选编后记。这样,梦就真更完整地留下了,我谢谢她。还要谢范用先生,他是设计版式的名家,只得麻烦他;谢张守义先生,留梦的意境难表现,他也定形在封面上了;谢赵丽雅女士,文前标题的闺秀小楷是出于她之手。最后要谢谢有些读者,书中有不少曾发表的文章,他们也许买过,现在又花一次钱,破费而不怨尤,真可感可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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