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风景树》及其他散文集

总是半年以前了吧，曲令敏女士来信说，她写的零篇散文又集了不少，想送给我看看，希望我提点意见，修改后出版。我回信说怕提不出什么意见，如果一定让我看，出版前看看也好，抄现成话是先睹为快。以上说“又集”，说“提不出什么意见”，说“先睹为快”，总的有个来由，是已经读过她的一本散文集《有情如画时》（1991年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读后还写了一篇评介，记得题目是《山村花果》，刊于《北京日报》。且说我诌文，标题几乎都是平实的，这次带一些浪漫，主要是由著文之人引起的。这说起来又不能不话长，是1993年的晚秋，我还住在北京西北郊的燕园，一天下午，她初次来访，说本没有打算来，因为坐错了车，下车一看是北京大学，想起我来，顺水推舟，问路，又碰巧遇见我的邻居，就找来了，她说她是由河南平顶山来，到北京主要是约稿。她还说她编报，也写散文，已经出一本，明天可以送来。第二天果然就送来，就是上面提到的那一本。我看了，一个最先出现的印象是文不如其人。人，恕我直率，不清秀，用北京俗话说，言谈举止都粗粗拉拉。文就不然，而是总在用刺绣之笔写深情。说到深情，简直使我很惊讶，她是“人生自是有情痴”外加罕见的“敏感”，已故的祖母，她爱，邻村的大树，她爱，以至家乡溪水旁的小草，她都爱。而且不只此也，她爱，就深入观察，吟味，因而能于少女的笑靥中看到天心，褪色的汗巾上看到生意。她是南阳人，“南阳诸葛庐”，也当有山吧？平顶山是有山的，想不到山村也能培育出这样的多情种子。这慨叹形诸文题，就成为山村的花果，虽然“天涯何处无芳草”，开美丽的花，结好吃的果，总是值得珍重的。

有的人也许要问，这花，这果，是指人呢还是指文呢？我说是既指人又指文，因为文是人写的。但也可以有先后之别，如我就可以由知其人而更知其文；至于一般读者，就要因其文而想见其人。还想说说人，比如与我相比，她写信，总是细致而富有诗意，还常常夹着一小枝花或一两片红叶；我则是“知道了，钦此”式的，事说完就作罢。这说明她的心是永远被情思和诗意占据着的，她又手勤笔快，于是就把她心中的情思和诗意扫数倾泻到纸面上。可以想见，这样的文，除了坐禅而能“三冬无暖气”的人以外，是都应该读一读，并可以保证，读后必能受到作者情思和诗意的熏陶的。

写至此，忽然想起秀才书驴券的旧事，要立即言归正传。是一个多月以前，有便人把她待出版的文集打印本送来。书名是早知道的，仍是诗式的，《永远的风景树》。都是散文，因内容性质有大异小异，分为几组，各组有单独标题，是：《永远的风景树》《读书与读人》《抚摸生命之青》《人情似水》《失落的美玉》《西行散记》《城市泥土》，共七组，收文一百多篇。与前一本散文集《有情如画时》相比，这本文集包括的方面广，如《读书与读人》诸篇是文评，《人情似水》诸篇是有关人情世态的感慨，都与纯抒情的散文有分别。但这类文章写得有见识，有情趣，也是值得一读的。

纯抒情的，以作者偏爱的《永远的风景树》为例，仍是以情造境的笔法，文字中充满想象成分。抄两小段：

（春日）晨阳泡暖它们（指心里的树）的时候，它们明眸流转，闪呀闪呀闪出清黄的泪；月光浸洗着它们的时候，它们禁不住私语绵绵，嗡嗡地说个不停……(www.xing528.com)

夏日里，它拍风摇雨，舒展成一盏绿玉杯，吸吮无际无涯的天光，灌我血脉饱满；秋日里，它悄悄脱下阳光的衣裳，肥厚我的心原，醇香我的心思。

……

我也写过树，不是心里的，是院内和户外的，取，只是想听鸟叫。与我这家常的相比，曲令敏的心飞得太远了，这是否可以加重说为道不同？不同也无妨，盖一，我们有男女间的大别，二，想得深而远，于南柯之上经历五十年悲欢离合，亦一境也。

还是转为说重大的，是读曲令敏的散文，我想，最值得珍视的获得仍是，连居常心如止水的人也会领悟，原来许多我们视而不见的种种，纵使如芥子之微，终归是可爱的。但多爱，“不三宿桑下”的人会以为不妥吧？这才是名副其实的道不同；至于我们常人，不读《心经》而读散文，或读完《心经》之后也读散文，就要读《永远的风景树》这样的，以期能够长养一些与“发”毫无干系的诗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