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记得也曾流传这样一句话,是“人之患在好为人序”。我为人写过序,而且不只一次,对照此话自省,像是只有“患”而没有“好”。这也有来由。一,写序是大举,因为书之作者不能不希望,借此而书就提高了声价,增加了销路,这就不如为报刊的屁股部分写一点即兴小文那样容易。二,不容易,还因为,如果循规蹈矩,就要一目一行地先睹为快,比如说,中等篇幅,二十万言吧,不拿出三天两天时间就办不到,何况先睹的过程中,还要抓住并记住各门各类的优点,以便下笔的时候不至无话可说。三,我人微言轻,深怕费了力而书反而降低了声价,减少了销路。以上三患是总结为人序的过往;想不到还会新来一患,更大,是必须强不知以为知。且说事出有因,是徐城北先生不久前把他谈戏的一部分文章结集为《品戏斋札记》,说让我写序。我说我不懂戏,不敢写,他想是依世风,把真心话理解为客气话,客表示客气,主就更不能不请,于是加快把书稿送来。也依世风,没有连人带书稿推到门外之理(或礼),所以虽是大患,也只好忍痛写。
写什么呢?想用避难就易法,先写作书之人。徐城北先生和我交往不很多,可是关于他我的所知却不很少。大多是值得颂扬的,或改为倚老卖老的口气,说我颇感兴趣的。还是依世风,由清算三代(限于所知,只及一代)说起。他父亲徐盈,母亲彭子冈,都是我年轻时候,在文坛或报坛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于是将门就出了虎子。这是在得于天方面他先有了优越性。而且不只此也,他的性格,恕我借用庄子的每下愈况法,说是兼有龟的背甲(硬)、蚁的脚(有大力)、蜗牛的触须(多方探测)、蝉的幼虫(深钻)之长,所以才能有超过像我这样凡人的经历和学术、写作方面的造诣。简括一些说,是因为有这得天独厚的性格,他就能够处险如夷,甚至化险为夷。是五十年代,他的父母因为心直口快惯了,也加了冠,依不成文法,必祸延子孙,于是他正当志于学之年,远走新疆,八年,返,难于入城,在固安教各类学校,七年,然后是漫游各地,据说踏遍二十二省,最后有幸,因为所写剧本得到大内行的赏识,才走入中国京剧院,志愿与职业合二为一。这之后,还是借性格的光,他钻入京剧,在未及知命之年,据我看,造诣的深度和广度就都有了超过前人之势。深度不好说,或留到后面说;专说广度,梨园巨子,梨园掌故,他几乎是无一不熟,无所不知。还人缘好,像俞振飞,袁世海,李世济,李维康,等等京剧演员中有高成就的,都和他合得来。还可以加写一笔,退到家门之内,人缘也是大好特好,因为小于他六岁的夫人叶稚珊曾著文推广择夫经验,专就年岁一个条件说,是比自己大六岁最好。这使我想到《战国策》城北徐公的故事,问他的大名是否与夫人的得意有关联。他说他原名延铿,嫌铿的音不好,易为城北,城北是他父亲的笔名之一,在夫人眼中成为“齐之美丽者也”,只是偶合耳。
人说完,应该转为说著作。他著作不少,已出版的也不下十种吧,其中如《京剧100题》《梨园风景线》《梅兰芳与20世纪》《品戏斋夜话》等,我都看过,印象是,他不只有才,而且有学,这两项相加,就使他能够博(梨园旧事新事都能如数家珍),写得快(能用现代化的新工具写作,一天完成六七千字),这还不值得惊讶;可赞叹的是思路的驰骋,把看似无关的竟找到关联,于是分析、比较,一钻就深下去,一直深到文化整体。我多年住北京,听过、看过(据徐城北先生说,二者有时代的分别)京剧,喜爱呢,或者可以说有一些,理解呢,只能说有一点点。想即以这一点点为资本,说说听客和看客对京剧的观感。可能是绝大多数人(包括一部分演员),思考过或未经思考,觉得京剧的价值不过是可供消遣。晚餐酒足饭饱之后,到中和或广和,听梅兰芳或马连良,角儿上场,琴响口开,伸食中二指敲自己大腿,头小摇,随着默默哼哼,到节骨眼儿,高叫一声“好”,把一肚子窝囊气(如果有)喷发殆尽,此之谓消遣。减去这绝大多数,剩了少数,是喊了好之后,继以思考的,总是文人墨客居多吧,就进一步,还发现了传承、变化、派别、表演技巧,直到所谓艺术。我孤陋寡闻,在徐城北先生之前,听、看京剧,研究京剧,高度和深度不过如此。就说是由于我的局限吧,看徐城北先生的著作,就常有耳目一新之感。这是因为,他扩大了适才提过的艺术的范围,而又不停止于此,或说更深入一步,联系文化,钻入文化。
与徐城北先生相比,我是外行,京剧与祖传文化的关系,我说不清楚,只好“不知为不知”。但是语云,言者无罪(姑且算作理想也好),我也无妨说说我的一些瞎子摸象的想法。这有比较切近的,是台上的表演,会使我们看到、想到往昔许多值得珍视并反复吟味的什么,因而发思古之幽情。只举庄和谐的两端为例,庄是青衣,会使我们想到各种正史中的“列女”,谐是丑角儿,会使我们想到《史记·滑稽列传》,就说我们不当完全接受的旧的一切吧,如王宝钏,如连升店主,其表演中有真,有美,甚至有善,这当作文化的一部分,总是值得保留的吧?还有比较玄远的,这可以范围扩大,泛泛说戏,胆量扩大,说近于妄的遐想。有人说,人生如戏;我一直认为,人生难于如戏,非不屑为,而是求之不得。因为戏是实人生的精粹化,其境界(至少是可意的那些)是理想的,常常可望而不可即。试想,“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现实,无论是公共汽车之上还是超级市场之中,我们会有幸遇见吗?更不用说进而惊梦了。我常想,我们生于现实,现实中有诗,有梦,但更多的是枯燥,冰冷,人总是手中握雀心中思鸿的,于是不得已而乞援于创造的艺术世界,自然不能身往,那就能够神游也好,所谓慰情聊胜无是也。戏是人创造的艺术世界的一种,而且是最近真的一种,这样看,徐城北先生献身于这方面的钻研,而且有了超常的成就,意义就不是一般的了。(www.xing528.com)
如徐城北先生之云游,最后回到北京,我山南海北说了不少,最后总须说说这本《品戏斋札记》。与已出版的多种大著相比,这本新著有同点,是思路和看法之类,可是所谈的题材,下笔的角度,终归不能尽同,所以还是值得品味。值得品味,还因为有新加的特点。这特点,用我这昏花的老眼看,总括取大,计有三种。一是内容更加丰富。这一看目录便知,分为八类,每类中都是,以商店的货物为喻,琳琅满架。二是钻得更深了。举个极端的,他竟由张宗子的笔下看出不少门道,这骤一看像是匪夷所思,仔细想想,又成为理所当然。三是题材和行文,像是比过去更多了风趣。这看似小节,却并不次要,因为,我一直想,就说是严正的大道理吧,为什么就不能在谈笑中讲清楚呢?我翻阅这部札记原稿,于戏我是门外汉,却没有感到枯燥,就是文笔的流利加风趣显示了力量。
该结束了,忽然想到京剧的时价和前途问题,再说几句。时价不高,大家都看到。会不会影响前途?至少是可能影响前途。这就引来两个问题。一是不幸而如水之就下,可惜不可惜。许多京戏迷,以及徐城北先生,不用说了,即如我这门外汉,也坚决站在主张保留的一边。这就过渡到第二个问题,怎么办。显然,门外汉是没有能力插嘴的。但希望是不会随着无能为力放弃的。于是就又想到徐城北先生近年来的建树,他爱京剧,深入钻研,并摇旗呐喊,为京剧的生存并发扬光大鞠躬尽瘁。这不会没有效果。而如果真就能够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则这本《品戏斋札记》的问世,其意义就不只是京剧研究方面多一些成果了。我的序文呢,虽是强不知以为知,如果在这方面说到点子上,那就于人,不至辜负其用心,于己,可以附骥尾以传了吧?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