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谭业伟先生结识比较晚,记得是八十年代中期;又因为他身体不好,我杂务多兼懒散,见面的次数也不多。可是对于他的为人,我自信还是了解的。他旧学底子很厚,新学通晓许多部门,兴趣广泛,笔勤,多少方面都写,尤其难得的是对人厚,责己严,具经国济世之心。晤谈几次,分别以后总有这样的感触:他得天不薄而命不足以副之,如先则所学非所用,后则有展其能的机会而为病魔所扰,真是太可惜了。幸而他还有荀子以人力补天然的精神,是几个月以前,我接到他一封信,厚厚的,打开一看,原来他的《琴扶楼词选》出版了。西安润金书斋印,收词五十首,六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所作。赶紧读一遍,觉得词如其人,气势雄,堂庑大,浅斟低唱的情味不多,即以格律论,也“自是曲子内缚不住者”。读后有个疑问,是,知道他更常作诗,与词同样,也是冷门,会不会有出版社肯印呢?估计不容易,因为老头子老太太不逛书店书摊,青年人逛,未必买,印会赔钱,这年月,商业意识高于一切,赚少了尚且不干,何况赔钱!事有意想不到的,是两三天以前,他的女公子送来一包书稿,拆开看,是《琴扶楼诗文选集》。称为诗文,其中绝大部分是诗,总在二百首以上吧。附信说即将付印,希望我看看,看后说几句话。
这一次可以说是先睹为快了,因为看的是书稿。看了,说什么呢?想想,可说的像是还不少。先说书稿之内,举我印象深的荦荦大者,计有三项。其一是功力深。可以由两个方面证明:一个方面是年深日久,如所收第一首五绝《随外祖父散步湘江之滨》是1925年作,句云:“古树何年老,秋鹰自在飞。湘江北去远,船载夕阳归。”意境好,格调高,像是出于老手。联想到我比他还年长两岁,其时刚入师范学校,可谓略识之无就不免汗颜了。另一个方面是古近各体都作,多能,功力浅必办不到。其二是所写,大至咏史迹,小至咏花草,都是写心,富于情趣。其三是不顺时风,写门面事,说门面话,这像是没什么,在现时也是颇难得的。
还可以说说书稿之外,是时至今日,还迷恋平平仄仄平,是不是太落伍了?这显然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就算作落伍吧,我有时也哼几句,就代表我自己,甚至胆大些,代表一切落伍者,说说有关作诗(包括词曲)的事。作诗,与柴米油盐一类事不同,所以韩文公说是“余事作诗人”。余事也可以做别的,如室内卧游、下棋、看电视,室外旅游、钓鱼、养画眉,等等都是。下棋、养鸟等等,至少由下棋、养鸟的人看,同样是生活的需要。同理,作诗,至少由西周起,时间更长,还经历过李唐的黄金时代,当然更是生活的需要。需要,是有所为,如柴米油盐的米,是为充饥,作诗是为什么?用省力之法,引《毛诗序》,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就是说,“苟未免有情”,也就只好张口或拿笔,或泛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或为人,“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更多的是为己,“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以求形于言之后,心里可以安然一些。人生百年,情动于中,总难免。而心安则很难,这就是作诗的大用。(www.xing528.com)
接着还有个问题,是作旧诗,受格律拘束,似不如也革新,作新诗,篇幅、语句、声韵等都可以自由。这个问题很大,我想再用一次省力之法,请已作古的俞平伯先生来帮助说明。还是三十年代初,我在北京大学听他讲旧诗,他说他曾作新诗(案:还印过《冬夜》和《西还》的集子),后来觉得这条路难通,所以改为作旧诗。难通,我的体会,是指抓不住表现形式的美,所以常是费尽心思而不能心安理得。我没作过新诗,可是也想过这个问题,有时推想,于俞先生说的表现形式以外,是否还有点情意方面的原因?心不可见,只说定形于文字上的,我的感觉,与我国文献库中的相比,西方的,抒发情意,总是理偏多,抽象的思绪偏多。我们喜欢的是“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春风又绿江南岸”之类,所谓轻轻点染就如在目前。如果这个推想还有些道理,那就如我在其他处所曾说,我们应该把诗词的传统表现形式看作祖先留给我们的宝贵遗产,然后依照曹丕的想法办理,曰“家有敝帚,享之千金”是也。
办理,要化为具体行动。近年来,古人的诗词印得不算少。印得多,是因为有人买;多买,可以证明还有不少人看。三环,只有最后一环差一些,是作的人不够多。少作,原因不只一种,其中一种是多数人不再惯于用这种表现形式来抒情,或说渐渐忘了这家有的敝帚。我个人以为,这是颇为可惜的。欲化可惜为不可惜,就要有较多的人作;当然,最好还要有人肯印。现在,谭业伟先生的诗作能够结集,并且即将付印,无论为喜欢读旧诗的人着想,还是为这敝帚得充分利用着想,都是值得庆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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