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是一个半月以前,陆昕君送来一份校样,说他写了一本启功先生的印象记,已经排好版,让我看看,希望我在书前写几句。我大致看了看,准备拿笔,想不到心律不齐的旧病又找上门,而且来势不善,只好如一切大小人物,为了活,并活得舒服,到医院去乞讨仙丹妙药。而一住就住了一个月,丹,药,求得不少,也许“朽木不可雕也”吧,所得只是既来之,则安之,就原路回家了。住院期间,启功先生也住了院,我们同(应说半同)病相怜,通了电话。先是,他因咳嗽而住了院,因为有赴日赴韩的任务,暂时出了院,返京,旧病加新的崴了脚,顺理成章,就被推进医院。而借此一“推”,他在电话里说:“我现在成诸葛亮啦,天天坐双轮手推车。”然后转到我的病,他又有妙语,是“我们的心都坏了”。我听了,心里赞叹,嘴里顺势说一句:“是您先坏的,我随着也坏了。”
何以会赞叹?是他的“先生之风”,如北冥鲲化为鹏,一展翅,就“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这比喻还要加点解释。学新潮语,解释也可分层面,浅一层的是高不可及;深一层的是挖掘高不可及的原因,这是:看表面,像是游戏人间,探底里,乃是把一切都看破了。高不可及,看破一切,是说生活态度的一面。他还有其他面,无缘登上浮光掠影楼的人也容易看到的,如书法,用商业意识形容,点点画画,就能换几瓶路易十三,以致伪品充斥市场,成了许多人的摇钱树。如国画,因为近年来忙于“刷字”,很少动笔,那种宋元旧貌,不要说得,连看一眼也难。又如学识,关于文史的,尤其书画碑帖的,即如收入《启功丛稿》的那些,我虽然常常胆大妄为,以他的著作为原由,瞎子摸象,骗稿酬,这一本却总是敬而远之。这文史的大杂烩里,还隐藏着一项可称为绝学的,是文物鉴定(不久前出国访问才在帽子上亮出来,是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比如拿来一张法书或画,署名“子昂”,眼一晃,敢说真或假,就是想赞扬,也“荡荡乎民无能名焉”了。但所有这些,与生活态度的看破一切比,高下不好说,单说偏爱,排队,我是必把这“我们的心都坏了”式的幽默排在第一位。也就因此,与读他的大作相比,我更愿意登上他的浮光掠影楼,看“看破一切”的嬉笑,听“看破一切”的话语,学习“看破一切”的高风。因种种原因不能常面对,就退而翻阅《启功韵语》和《启功絮语》,因为他的高不可及的生活态度,最集中地表现在这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据说也有人颇不以为然,甚至判为“误入歧途”。这大概是以传统的王孟韦柳为标准,认为写诗就应该正襟危坐的。我不这样看。对于这两“语”,我都写过评介,记得曾说这样的意思:启功先生同样能写正襟危坐的诗,一旦正襟危坐,成就就不让古人;但他的俳谐诗(他自称为打油)更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也就更能代表他。代表什么?还是那句话,“看破一切”,也就能不粘滞,洗尽尘俗气。这最值得学,我的私见,也最难学,所以就更值得介绍。(www.xing528.com)
陆昕君是先师兄陆颖明(宗达)先生的哲孙,住所与浮光掠影楼只是一箭之隔,所以得多亲謦欬,对于我视为最值得学、最难学的“先生之风”就多有所知。有所知,以不珍秘为是,于是他就写了这样一本。书篇幅不大,就不能不有所侧重,他是躲开学术,专长,人所共见的,而多说像是家常琐细,楼外人难得耳闻目睹,却更能表现其为人的。这样写,不全面,却也不少优越性。优越性之一小,是有风趣,即如我这多年惯于升堂入室的,看到其中的一些(用现代化语)录音和录像,也禁不住轻则莞尔,重则拍案。优越性之二大,怎么说呢?无已,还是请孔老夫子来帮忙,说听了录音,看了录像,学而思,有所悟,甚至顿悟,那就真可以算是“闻道”了。且夫闻道,至圣先师且叹为难能,况我辈匹夫编户之民乎?所以我的私见,书虽小,也值得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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