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麓书社出版这样一本书,跟我有些关系。也就因此,他们希望我多少写几句,算作序文。我义不容辞;也愿意写,因为借此可以说说有关的因缘,有关的一些私见。因缘和私见,东拉西扯,近于跑野马,却希望能够表明题内之意,是:这样的一本书,有史料价值可以不在话下;更重要的是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具体说,所收篇什是不同于流行散文的上好散文,无论是从事这方面写作的,还是只想欣赏而不动笔的,都应该细心地咀嚼几遍。
依照文章布局的惯例,先由作者说起。关于作者以及我同他的一段短而浅的因缘,前几年我在拙作《负暄琐话》的“温源宁”一则里曾经谈到:
是三十年代初,他任北京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英文组的主任,每周教两小时普通英文课。我去旁听,用意是学中文不把外语完全扔掉,此外多少还有捧名角的意思。第一次去,印象很深,总的说,名不虚传,确是英国化了的gentleman,用中文说难免带有些许的嘲讽意味,是洋绅士。身材中等,不很瘦,穿整洁而考究的西服,年岁虽然不很大,却因为态度严肃而显得成熟老练。永远用英语讲话,语调顿挫而典雅,说是上层味也许还不够,是带有古典味。
中国人,英语学得这样好,使人惊讶。我向英文组的同学探询他的情况,答复不过是英国留学。我疑惑他是华侨,也许不会说中国话,那个同学说会说,有人听见他说过。后来看徐志摩的《巴黎的鳞爪》,知道徐先生也很佩服他的英语造诣,并说明所以能如此的原因,是吸烟的时候学来的。我想,这样学,所得自然不只是会话,还会掺上些生活风度。问英文组同学,说他有时候确是怪,比如他的夫人是个华侨阔小姐,有汽车,他却从来不坐,遇见风雨天气,夫人让,他总是说谢谢,还是坐自己的人力车到学校。
也算巧,这是他在北京大学的最后一年,暑后就离开了。到哪里,不知道;也没有探询,因为对于他,印象不过是英语说得很好的一位教授而已。
大概是四十年代初,友人韩君从上海回来,送我一包书。打开看,其中一种是温源宁著的Imperfect Understanding,1935年上海Kelly and Walsh有限公司出版。内容是作者对他熟悉的一些人,吴宓、胡适、徐志摩等共十七个人的印象记。翻开,读了几遍,才知道十年之久,一直以为他只是英语“说”得好,是完全错了。他还能“写”,这不稀奇;稀奇的是他写的不是普普通通的精通的英文,而是英国散文传统风格的文学散文。
这种英国风格散文的特点,熟悉英国文学的人都能体会到。体会是意会,言传却不容易。勉强说是具有这样一些性质:由深沉的智慧观照一切事物而来的哲理味;由挚爱人生而来的入情入理(哲理加情理,多表现为于眼前琐屑中见天道人心);严正的意思而常以幽默的笔调出之;语求雅驯,避流俗,有古典味;意不贫乏而言简,有言外意,味外味。(www.xing528.com)
温源宁的这十七篇人物印象记,就是具有这些性质的英国式散文。这样说的理由,读者自会去证验,可以不赘。这里只想补充一点,是传记之类的题材,写作者与之有交往的,比之写仅仅得诸传闻的,总是容易更真实,更深刻。更真实,是由于亲自目睹耳闻。更深刻,专靠目睹耳闻不够,还要加上有洞察力和见识。在这方面,温源宁是不只有,而且表现得很突出,比如他说徐志摩永远是孩子,辜鸿铭是一贯反流俗,就是透过面部的喜怒,深入内心,所以能够一针见血。
像这样一本精炼的散文,多年以来,我总以为应该译成中文,让不熟悉英语的人也有机会欣赏一下。可是谈到翻译,尤其所译是文学作品,难点却很多。其中最大的是不容易具其形(文意)而兼有其神(韵味)。多年以前,严复译思想方面的著作(比译文学作品容易得多),在《天演论》的“译例言”,里指出译事有三难,信,达,雅。其实信和达是起码的要求,因为不信则违原作者之意,不达则读者不能了解。雅的问题比较麻烦,因为所指不定。严复是指文如诸子,我们现在当然不要这样。但也不愿意译得鄙陋粗俗,累赘拖沓,可见也不是不要雅。三者齐备,相当难,即如像是最容易的信,《天演论》原作是由I(我)开头,译文却改为“赫胥黎”,由第一身变为第三身,可见严复也未能说得到做得到。多少年来,我看到的译文不少,说句近于挑剔的话,是皱眉的时候很多,点头的时候很少。原因有一些,最通常的一个是冗长别扭,不像中国话。我常常想,翻译虽非自作,想译得好,恐怕比自作更难,或者说,另有大难。从正面说,译者要具备主要条件三个,次要条件一个。专说译为中文,三个主要条件是:一,精通原文,二,精通中文,三,有足够的所译内容的专业知识;一个次要条件是,负责,不因急于得稿酬而草率了事。总之,许多方面都表明,翻译,有了选题,想完成任务,既不辜负原作者,又对得起读者,实在大不易。
大不易,并非不可能,因为“踏破铁鞋”只是事物的一面,还可能有另一面,是“得来”。即如这本《一知半解》,到乌云消散,译本有可能见天日的时候,我想到老友南星,希望他勉为其难,他居然就答应,并且很快译完了。
提起南星,文学界的老一辈差不多都知道,三四十年代的新诗名家,散文名家。我知道得更多,因为我们不只是中学和大学同学,而且交往很多,交谊很厚。他是诗人气质,我在一篇怀念他的文章里曾说,有些人至多只是向往诗境,而他则是长期住在诗境中。专说同这里有关的。他精通英语;尤其英国散文,不只通,而且有深入的研究。他译过不少英国名家的散文,现在还记得,其中一种是《吉辛(G.Gissing)随笔》,我最爱读。他也谈论英国散文,手头有他一本《松堂集》,其中的《谈露加斯(E.V.Lucas)》,《谈白洛克(H.Belloc)》,就都是评介英国著名散文家的。以上是说,他已经具备通原文、有专业知识两个条件。至于中文,那更不用说,凡动笔,不管是自作还是翻译,都兼有精炼、流利、清丽、委婉的风格。为文又极认真,不自认为十分妥帖绝不拿出去。此外,还可以再补一项,是他的职业,一直是在大学教翻译,因而其中的甘苦,就会比一般也通外文、中文的人领会得更深。总之,原文出于温源宁之手,译文出于南星之手,如果容许用文言的熟语形容,那就真是珠联璧合了。
前面还说到私见,这主要是指一点点奢望,是读这样一本书,除了可以欣赏英国古典风格的散文以外,还可以通过对比,想想我们的散文的路(走过的路,尤其应该走的路)。我总有这样个感觉:近几十年来,有些人写所谓散文,不是像散步,而是像绣花,过于用力,因而显得不自然,筋骨软,扭扭捏捏。近些年来又添了新花样,是推崇所谓朦胧,办法是堆砌许多日常少用的术语,用自己也不知其确义的语言,表达并无明确意思的意思,以迷离恍惚显示高明。古人说:“辞达而已矣。”达(简明自然)的辞就不能表达优美而深邃的意思吗?我想,这本书就可以给我们一个答复,是不只能,而且一定会表达得更好。有的人担心,风气的力量也许是不可抗的。这大概是事实。不过无论如何,对比,想想,总比不比,不想,顺流而下好一些吧?在这类事情上,我既是个悲观主义者,又是个理想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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