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西中先生和张明高先生注释日人合山究编选的《明清文人清言集》,希望我说几句评介的话。盛情难却,想想,内容是有关人生之道的,这方面我所知虽然有限,却有兴趣,所以决定说几句。
记得我不只一次说过,人生(就实有的客体说)是一,人生之道是多。专就饮食男女说,古人说“人之大欲存焉”,是一;道呢,有人非肉不饱,有人茹素,有人姬妾满堂,有人出家,是多。哪一种好呢?难说,因为,又是俗话所说,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但人终归是人,还有“天命之谓性”之下的大同,即最底里的所求。这也不好说,勉强说,通俗的是避苦就乐,雅驯的是安身立命。或者用一句家常话总而言之,是求活得有意思。这,推想略识之无的幼年也会知道,大不易。大不易而仍不能放弃求,所以孔子慨叹:“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是偏于从个人方面看。从社会方面看问题就更复杂,《荀子·礼论》说:“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无路可走)。”下文是“先王恶其乱也”,所以要想办法。低于先王的个人也要想办法。办法由理,或说由看法来。看法加办法是(人生之)道。
这样的道,就与“知”的关系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不知,一类是知。《诗经》说:“不识不知,顺帝(天帝)之则。”…《老子》说:“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这是郑板桥的难得胡涂派,以为不知不想,麻烦就没有了。西方早期也有这种思想,见于《旧约·创世记》,亚当和夏娃住在伊甸园,无忧无虑,只因偷吃了智慧果,就不得不受各种苦。在这方面,也是进口货占上风,因为吃了不能吐出来,胡涂就成为幻想,乍生乍灭。其实,本土的又何尝不是幻想?写“不识不知”,“常使民无知无欲”的,必是大知识分子,所以与其说是理想,无宁说是悔恨。至于不能写甚至也不想的庶民,实况不是因为不想所以不苦,而是如俗话所说,挤墙挨打,只好忍。
忍,身和心都会不好受,于是,也可以说是天命之谓性,只要可能,还是不能不想想办法。办法,如果无理论根据的零零碎碎,如打家劫舍、提笼架鸟之类也算,那就多到无限。只好拣大的归类。中国有三教之说,指儒道释。三者出身不同,想法的分别也不小。儒时代早,孔孟那一套是常人道德观念的集粹。顺天命,接受欲,接受求。这必致引来问题,或说麻烦,由一己方面说是常常求而不得,仍以大宗的饮食男女为例,对虾好吃,阮囊羞涩办不到;杨玉环很美,藏在华清宫,想看看都难。由人我方面说问题我更多,大者中原逐鹿,小者街头挤车,都会成为失败者。所谓遍地荆棘,怎么办?儒家的办法是节制,或说“克己复礼”。说具体些是减少欲,减少求,为别人留点地步。这想法不坏,只是担保的力量主要是德,难免有时甚至常常行不通。行不通,最重大的原因是强者(其中的大户是掌权者)不听这一套。所以,正如史实所表现,庶民总是不免于水深火热。抗不了,仍不能不顾安身立命,于是有道家思想,以舍为取。道家思想,庄子纯,主旨是借心力求逍遥;老子杂,既谈玄,又讲术。这里混而言之,与儒家相比,道家是对世间境灰了心,退而守心境,我行我素,把常人认为有所谓的看作无所谓,以求安身立命。道家的心境由知来,所以名为反知见,实际却很难流传到士大夫阶层以外。释是外来的,因为中土是一块国乱民苦的沃土,所以移植之后很快就开花结果。表面看起来也是怪事,炎黄子孙的传统生活方式是“率性之谓道”,佛家不然,以逆为顺,饮食男女,前一半半否决,后一半全否决,可是竟移植过来。我想,原因除国乱民苦以外,是积少成多的中土化。比如中土只有巫术(为我造福),没有宗教(无条件皈依),净土宗就可以适应(多念南无阿弥陀佛就可以往生净土)。禅宗更妙,可以呵佛骂祖(祖师),“饥来要吃饭,寒到即添衣”同样可以证涅槃。及其末流,作“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的艳诗也成为无不可。说起来这变化真是太大了,空本来难于说服人,可不在话下;苦呢,变为求福报,得福,还有什么苦?其总的结果是出世变为入世,证涅槃云云,连少数出家人也忘了。
且说一般人的杂七杂八。人可以分为不能读的和能读的,思想的杂有程度之差:不能读的程度浅,能读的程度深。专说能读的,古人没有为古籍划清正反的界限,读,都是一半凭机会,一半凭兴趣,杂览。这也有如听宣传,入耳,头脑里就不能不装一些。今天一些,明天一些,加起来,相关的组合就会成为人生之道。这杂拌儿的成分人各不同,或大同而小异。可以多儒少道,可以阳儒阴道,可以半儒半释,还可以达则为儒,穷则修道或入释,等等,总而言之,是觉得怎样立身处世最合理,或最合算,就怎么办。就知识分子旧所谓士大夫阶层说,我曾听一位老前辈说,绝大多数是头上一顶儒家的帽子,胸内一颗道家的心。我的领会,或我的想法,是(正派的)知识分子都有儒家的信念,可是直道而行自知难通,所以不能不以道家的思想为术,对世间是可避则避,然后转守为攻,在自己的小天地(或只是心境的)中造个桃花源,以安身立命。能安身立命是大有所得,有的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于是著书立说,不惜以金针度人。这当然有价值,或大价值,因为同样生于世间,会碰到同样的困难问题,能够听听别人怎样处理岂不大好?(www.xing528.com)
宽大些说,一切著述都或多或少地表现人生之道,或隐含着人生之道。表现有直接的,有间接的。以旧的目录体例而论,子部是直接表现,史部是间接表现。同是子部,有的说得多,如《论语》(升为经部之前),有的说得少,如《韩非子》。以《论语》为例,所说大多是多年深入人生的体验之谈,有的是冷眼看到的,如“巧言令色,鲜矣仁”之类,有的是热心乞求的,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类,还有的近于梦想,如“莫(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之类,都值得不只生而且想想应该如何生的人们思索一阵子。思索的结果,重则可以照方吃药,轻则可以留作参考。所以为了善生,这类“法言”(借用扬雄的名称)非常珍贵。《论语》之后,如果流传的文献可以分为文和语两类,用语讲人生之道的不多。《世说新语》里有一些,那是道释思想兴盛的时期,这类话名为清谈,清者,用《庄子·天下》篇的话说,是“以天下为沉浊”,所以争取“出淤泥而不染”。不染要有资本,主要是思的深和品格的超脱;多表现为看不起世俗。这股风对后来的知识分子影响很大,山人,隐逸,清言,可以说是一脉相传。讲人生之道,内容和形式都不少其他路子。如《颜氏家训》是用整本书讲,形式不同。内容就花样更多。和尚从国外引进佛法,是通过“如是我闻”的渠道,俗话说,学什么唱什么,于是在中土也上堂,开讲,这记下来就成为语录。所录大多是禅宗的,后来居上,越来越玄,如“本来无一物”还可以捉摸,“师姑元是女人作”就真莫明其妙了。我有时想,禅林对一般人的影响并不很大,至多不过是躲滞碍、慕山林而已。宋明理学家骂和尚,却暗暗吸收了天理(与禅宗的自性清净是一回事),并同样用语录体发挥。这都偏于玄,偏于难,所以常人会苦于做不到。
有知见的常人常走的路是理想为儒,实行用道。以陶渊明为例,“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是理想,“天运苟如此,且尽杯中物”是实行。这是对“达则兼善天下”绝了望,只好“穷则独善其身”。用今日有些人的眼看,是退,是消极,也许应该批判吧?这就又用到前面说过的话,人生之道是多,我的想法,让人人学陈胜、吴广总是不现实,因而只要不损人,自己闭门却扫,以自己的所信所喜为根据,建造个既心又物的小天地,以求活得有意义,总当比狗苟蝇营,甘心充当有权势者的鹰犬好得多吧。这里提到所信,提到有意义,就又碰到个大问题,怎样生活才算是不虚度一生的大问题。这很难说,因为一是人生有否目的难证,二是人各有见,也不好说,因为容易不合时宜。可是问题总以能够解决才好,退一步,能够知道有哪些路可以试试也好。
这就话归本题,可以说说这本《明清文人清言集》了。它是很多人所写,可是有个共同点,上面说过的,理想为儒,实行用道。自然,这只是处理人生的一条路,适合张三,未必适合李四。其实,就是未必适合的人也无妨看看,因为它还有概括的可取之点。其一是不甘于柴米油盐,浑浑噩噩。他们寻求人生的意义,能入能出:入是观照,出是超脱。其二是他们想了些办法,夸大些说,能够变人境为诗境。这虽然大多要靠主观,就效果说总是所得不少。其三是他们洞察世间的种种,能够透过表面看底里,一语道破,因为“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也就可以供我们参考。其四是行文之法也大有可取:一是精炼,三言两语,画龙点睛,语简而意厚;二是多用对偶,所以于意厚之外,还有音乐美,可以看作文学作品,欣赏。最后总的退一步说,是至少能够启发我们想到,原来人生中还有问题,还可以想想办法,使不如意的成分减少一些,纵使他们这种退守的办法我们未必能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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