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一年以前了吧,听吴坤定先生说,山西教育出版社想编一部大书,名《中华美德诗词曲类编》,意在熔修养与欣赏于一炉,问我有什么意见。我说这个想法很好,只是工作量太大,又如何选、如何编,里边都有不少问题,恐怕不容易。我无志,又记忆力差,说过也就忘了。想不到几天以前,还是经吴先生之手,这部书的“凡例”和“目录”送来,说希望我看看,如果认为还可以,并希望我在书前写几句。他们不知难而退的毅力使我钦佩。看过凡例和目录,觉得在选材方面,他们费了大力量;把所选诗词曲,由“立德”的角度,分为“进德修身”“学习勉行”“爱国忧民”等十四类,也做得细致而妥善。总之,这样的内容是很值得研读的,尤其现代人。何以故?说来就不只是几句,那就畅所欲言吧。
《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大(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这是认为不朽有三种,最高的是立德;换句话说,是确信人的最大价值是有德。这看法是有理想的常人的,也是圣贤的。无论常人还是圣贤,都视这看法为当然,而不问其所以然。也就根据这个当然,孔子说:“苟志于仁矣,无恶也。”“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但他也知道,这并不容易,所以他又说:“未知,焉得仁!”“(可谓仁乎?)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
很难,又应该这样,是为什么?说我自己的经历,是成年以后,读进口的著作,才像是略有所悟。这所悟,总的说,是人在群体中生活,想活得如意,至少是能活,就不能离开德。可是活得如意或能活的“想”是私有的,私有就最容易走到德的反面,这样的纠缠应该如何理解?我的理解主要是从奥国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那里来的,其要义,不久前,我在《弗洛伊德,吾之师也》(刊于《文学自由谈》1994年第1期)一文里曾说明。为省力,抄有关的部分:
对于人的看法,以及相关的,如何处理人事,由饮食男女直到修齐治平,我觉得还是弗洛伊德的想法对。对,因为小而言之,符合实际,大而言之,可以通往理想。这想法是什么?凭我的体会,以及各取所需,综合其要点如下:人同样是受多种欲望支配的动物。因而率性而行,就容易趋向野,而不容易趋向文。野,对于己身,对于他人(或说社会),会引来不合意的结果,小如个人的堕落,大如社会的混乱。所以,为了避免不合意,对于人(包括个体和群体),要以“文”化之,使之趋近文而远离野。可是趋近文如逆水行舟,要长期努力;而流向野或退向野则非常容易,可以成于一旦。所以人事方面的一切活动,小至一言一笑,大至制度和立法,其选定,其评价,都要以能否使人趋向文为标准。
由时间方面说,人,无论个体还是种族,都大致是先野后文。由野趋文,靠三种成分的增加,这三种成分是知识、技能和品德。三种之中,品德最幽微,至少我看,更重要。常识和圣贤也都是这样看。旧时代,读书机会少,很多人知识和技能少得可怜,但不失为正人君子,因为有德。孔子分从于陈蔡的诸弟子为四科,德行,言语,政事,文学,说:“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也是列德为第一位。何谓德?简而明地说,不过是行事,能够多为别人想想,至少是也为别人想想而已。也为别人想想,其表现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多为别人想想,其表现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纵观历史,一个社会大致可以平安地往下绵延,就是因为,多数人甚至绝大多数人知道德之可贵,并且知行合一;少数人私心胜过德,做了损人利己的事,清夜自思,也感到不光彩;只有极个别的,行己无耻,以为害人肥己是天经地义。试想,如果情况正好相反,绝大多数人视害人肥己为天经地义,连街头巷尾也成为“上下交征利”的战场,社会陷于混乱,单个人还能“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吗?所以用明眼概观花花世界,可以领悟,德至上则都能活,私利至上则都不能活(少数今天得了便宜,明天仍有丧失的危险)。(www.xing528.com)
这种情况,少数先知先觉既明其理,又具悲天悯人之怀,于是身教之不足,还著书立说,或直接宣扬德之可贵,如《论语》《孟子》之类,或间接述说德之可贵,如史书、笔记之类,记事寓褒贬,总是褒有德者,贬无德者。大多数后知后觉,或读圣贤书,或只是接受“君子之德风”,也深知德之可贵,不只依良知而行,而且以身教言教。这就可见,时无古今,地无中外,都重视德育,想多种办法,求当代以及下代、下下代,人人成为有德者。做到没做到呢?没有完全做到,因为总会有少数只顾私利而不管德的人,其中严重的还要绳之以法。这情况表示,由野趋文是如此之难,“人生而有欲”的欲是如此地难于调理。怎么办?因为放弃的路不通,就只能多想办法,更加重德育。
办法“应该”很多。但就某一个人或某一些人说,办法就不是很多,而只能“君子思不出其位”。思不出其位,极端者是闭门,也可有消极和积极两条路,消极是宗少文的路,卧游,积极是洪应明的路,写《菜根谭》。我这样说,不是同意《菜根谭》的知见,是觉得他立身处世有所见,愿意写出来针贬世俗,这种精神可取。写到此,明眼人会看到,对于编《中华美德诗词曲类编》这样的书,我是赞成的,因为其精神可取。
这说得不错,但远远不够,应该说,我是举双手赞成的。何以要举双手?因为其意义远远超过《菜根谭》。理由之大者有两种。其一是现时最需要这样的书。原因,也是明眼人都能看到,由立德的角度看,我们已经处在即将坠入万丈深渊的境地。原因更加明显,是“世风”已经不是,或主要不是推崇“有德”,而是推崇“有钱”,换句话说,统治人思想的已经不是立德、立功、立言,而是拜金主义加享乐主义。思想不可见,但必表现为行为,这是,轻者抛开正业下海,高消费摆阔,重者由卖权贪污受贿、用多种方式卖色情、投机倒把,直到造各种假欺骗、偷盗、抢劫,等等,总之是无所不为。尤其可怕的是,这样的人为数已经不很少,其圈外还有不少人俟机加入,至少是认为众人皆醉自己也就不必独醒,于是成为“世风”。显然,形势是这样的世风力量正在加大,另一面必是德的日渐减少以至于消亡。我们当然不能坐视走上这条路;要趁着人心未尽死,想办法挽狂澜于既倒。我看,编些宣扬美德的书给人读就是有效办法的一种。所谓有效,比如天平的两端,一端是德至上,一端是钱至上,这类宣扬德至上的读物能流通,总会使钱至上那一端减些重量吧?这就很好。其二、在有些人灰心、有些人看重经济效益,不肯干这类傻事的现时,山西教育出版社有此挽狂澜的雄心,是很值得赞叹的。赞叹之余,我还要加说一句,是希望问世之后,所得的社会效益会比预想的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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