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出版社编印名为《书海浮槎》的系列丛书,收我一本,策划时秉惜老怜朽的仁者之心,请现代文学馆的徐建华女士负责选编,我可以装作没有那么回事。想不到任何事都要拖点泥,带点水,徐女士选编完成,却送来目录,说完“请过目”的客气话之后,还亮出真刀真枪,是我要写序文。我说,选编的意旨选编者最清楚,如果书的头部应有序,这序最好由选编者写。徐女士说,这套丛书的定例,序都是由作者写,她不能动笔。且夫定例,书本范围内之法治也,多年渴想法治而叹为难得者如我,岂可不雀跃而等因奉此哉。于是决定拿笔,找不到新意就说几句废话。
书而称为海,意思明显,是可以用“读”的办法任意遨游;还隐藏一点意思,读书是好事是也。读书真是好事吗?过去的长时期曾经这样想,甚至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但是也曾有个短时期,说“知识越多越反动”,而知识,有不少是由读书来。反动,如何对待?当然是整。整,还有治病救人一义,办法不一,其中重要之一是读变多为少,变杂为纯,即只读红色的,或红而兼小的。结果是仍离不开读书!现在是只许读红而兼小的伟大时代已经过去,读书是否为好事的问题也就可以存而不论;或者进一步,从陶渊明之后,“时还读我书”吧。
远希宋儒,相信凡事都有个“理”在,读书之为必要,也要有个理在。这理可以上,是读书可以“明理”,即分辨事物的对错是非。可以中,是必须读书,才能求得知识,学会技能,或说取得处理生活的能力。还可以下,是用读书之法,能够变“日长如小年”为很容易度过去。以上获得三种,是用半新半旧的眼光看出来的:半旧,是限于“大学之道”的“修身”范围;半新,书呆子梦中也会企盼的黄金屋和颜如玉不与焉。获得还可以扩大为“治国”并发展为全新,那就至少我看,对今日之症,下有特效之药,像是也难得离开读书。又是书生之见吗?是,但并不因为出于书生就错。且看今日的问题,很多人,心无教养,身无文明,因而生活之道(如果有)不能不是拜金主义加享乐主义,其极也就成为无所不为,又因而社会情况就下降为孟老夫子最担心的,“上下交征利”,以致手中只有一点点稿酬的戴厚英也死于刀下。忧世的君子,以至肉食者,加起来为数总当不少吧,都忐忑不安,或说乱极思治,于是而“建设精神文明”的呼声大起。如何建设?我想只是选几个样板人物,推上电视荧屏和报纸第一版,宣扬丰功伟绩,号召学习学习再学习,至少是远远不够,因为,如果心中无教养,身上无文明,纵使看到样板,听到丰功,立即“尽弃其所学而学”的可能总是不大的。所以还是应该多注意治本。何为本?再说句书呆子的话,那是人民教养的提高,文化程度的提高。显然,这就又回到上面说过的话,不读书是不成的。(www.xing528.com)
可是,决定读书矣,问题还会集成一大堆。要有书,要有读的时间和精力,问题在表面,可以知而不论。表面以下,问题多得很,可以综合为读什么和怎样读两类。随缘,碰到什么就洛诵,甚至钻进去,就很有可能越读越胡涂,如昔日,入《卜筮正宗》之类而不能出,就会相信几根草棍能够推知明年的祸福,今日,入《气功大全》之类而不能出,就会相信北京大师的双手一推,纽约的癌症患者立即恢复健康,皆此类也。所以,已经有了读书的决心甚至兴趣,还应该注意读的方法。这也不容易。办法有主要的,是多读,杂读,对比,语云,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一般说,由自己的理性作主,时间放长,总能够分辨是非高下的。办法还有辅助的,是吸收别人的经验,即到别人的瓜地里去摘瓜,豆地里去摘豆,自己少费力,也可以收增长分辨是非高下的能力之效。湖南出版社编印这样一套书,立意大概就是供应这类辅助性的读物吧。
意甚善也。可是收我一本,我要怎样理解?我读过一些书,也以读书为题材写过一些文章,可是说这出于老朽的一些零碎意见,对年轻人会有什么帮助,我却没有信心。看送来的目录,居然凑了三十多篇,老年善忘,有的其中讲了什么也已经说不上来。想问问徐女士何以这样选,忽然想到某深通世态的人送来的新世训是关于“他”,有什么不明白,问,他十之九会高兴,关于“她”,有什么不明白,问,她十之九会不高兴,我谨受教,用不着再思就决定不问。不“难得胡涂”之后还能说点什么呢?只想说一点,记得我不只一次说,读书,要多信自己,少信别人,以读者诸君为本位,我亦别人也,所以我这不三不四之文,诸君如赏以慧目,我感谢,但千万要记住,这是别人说的,在自己的头脑里转几个圈之前,最好是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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