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是四年以前,我写了一篇《才女,小说·实境》,才女与小说、实境三足鼎立,重点当然是说才女,因为其下触及小说及实境,不过是说,才女,小说中容易找到,实境中却难得面对而亲近之也。为什么要写这样一篇呢?年来记忆力已经下降到如司马温公之“旋踵即忘”,不记得,也就只好不问原由。单说关于才女,也应该算作“天命之谓性”吧,生为男身,除了修不净观真有所得的古德以外,推想都是愿意面对而亲近之吧?我是常人,也就不能不行“吾从众”的圣道。只是可惜,上帝吝啬,虽然在使徒的眼中全知全能全善,却未想(也许竟是未能)多生些才女,这是就大范围说,缩小到小范围的己身,还要加上未想给我一些面对而亲近之的机会。这就使我陷入一种两面夹攻的境地,一面是有所欲,另一面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书呆子惯用的补救之道是拿起笔做白日梦,上焉者如汤若士,自己的陋室中没有杜丽娘,却可以造一个。我在这方面也是只能甘居下游,造,无力,就写几千字,重复一下难得忘怀的如谢道韫、李清照、柳如是、顾太清等的大名。或曰,如此锲而不舍,是想筑金屋藏之吗?答曰,古人,不可能,可以放过不管;就是今人,我也只能说,非不愿也,乃不敢也。
这不敢,还可以举实例以证之。又不得不缩小范围。先缩到限于能写的,因为不紧握这个具体标准,一女当前,上看桃花之面,下看寸半之跟,辨别才还是不才就太难了。接着要缩到年龄、地位等都既可望而又可即的,有此一缩,就可以把林徽因、苏雪林等人赶到视野之外。话休絮烦,还是由正面说吧,是四十年代前期,世说“南玲北梅”之时,我曾短期住上海,长期住北京,如果有我的老友孙玄常兄的多叩名人之门的雅兴,就不难找到机会,到张爱玲和梅娘的闺房里去坐坐,至少是创造个曾与才女面对的经历吧,不幸是“想得多而做得少”的旧习不改,或者兼有心病,是想到名人,尤其女名人,就“怕”从中来,总之是良机失去,说悔也无济于事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转为说“来”,南玲北梅的情况就有了大分别。南玲是漂往“彼岸”,我无般若,也就不能波罗蜜多,住此岸而望彼岸,自然就不再有一面之缘。北梅呢,政局和社会都动荡,由四十年代后期起,至少是在我的知见中,她的声名消失了。本来就没有交往,又时间长加自顾不暇,几十年来,我可以说是把她完全忘了。万没想到,就在不久之前,一次与老友李景慈兄闲谈,才知道她不只健在,而且住在北京西郊。可以推断,她也老了,非复未语先羞之时,无妨见面谈谈吧。这一次破例,有所想就真做,而不久她就光临寒舍,有景慈兄在座,你一言我一语,谈了很多。多的结果是增加了对她的了解,主要是三个方面,坎坷的经历、为人和文学方面的成就。
回到四十年代前期,她文名煊赫之时,她的作品,主要是小说,我总当看过一些吧,只是印象都模胡到等于空无了。可是才女这顶帽子力量依然不减,比如张爱玲,人由离开本土到离开这个世界,作品反而走红,报刊印零星的,出版社印成本的,有的送到我眼前,就还是想看看。梅娘的作品温度像是没有那样高,近一个时期,我只是在张泉先生的大作《沦陷时期北京文学人年》(1994年中国和平出版社出版)中看了一下对她的评介,算是概括地重温一次这位才女的成就。概括,比喻为口腹之欲,只是看《随园食单》,不能满足,要吃端上桌面的。听说近些年来,有些选本收了她的作品,我精力日下,杂览只能是守株待兔式,而兔竟是未来,所以想看而未能看到。(www.xing528.com)
事有凑巧,是前十几天,已知其名并有一两面之识的张泉先生登门,送来一本书的校样,说是他编的《梅娘小说散文集》,决定由北京出版社出版,先给我看看,起因之一是他知道我想看,之二是我的序文小铺还没竭业,希望我有兴致也写几句。写是后话,之前是看。张泉先生是研究梅娘的专家,这“专”从目录上也可以看出来,是四十年代前后,梅娘二十岁上下,才气横溢时期的名篇都收了。我选一些看,兼算作温半个世纪前的旧梦,感触不少,也就真想说几句。理论上,说可以大举,甚至成为“——研究”。我不能走这条路,因为那是“挟太山以超北海”。幸而这研究式的介绍,张泉先生已经做了,那是附在选文后的一篇《梅娘:她的史境和她的作品》,谈得面广而意深,我就轻,可以偷懒,重,可以藏拙。但序文的任务是不能推卸的,怎么办?未大急也能生智,于是想到大人先生之上讲台,内容未必丰富而无妨排列几个条条,干脆,我也来几个条条。但要先声明,这都是来自实感,并非应付公事。实感之一是,也是值得惊诧的,作者其时是个大姑娘,而竟有如此深厚而鲜明的悲天悯人之怀。我一向认为,走文学的路,面貌可以万端,底子却要是这个,她有这个,所以作品的成就高,经历的时间长仍然站得住。实感之二是,她不愧为“北方之绳”,遇多种不如意不是感伤落泪,而是有毅力改,以笔为刀兵,奖善惩恶。能够这样,所以作品有具体时代的社会意义。实感之三是,以小说而论,题材,情节,发展变化,以及描摹的一言一笔,一草一木,都能于常中有变,平中有奇,突出主旨而又合情合理。我个人以为,才女的才情,尤其明显地表现在这个方面。还可以加个实感之四,是语言或文笔,能够求绚丽而不忘平淡,求丰腴而不忘简约,就作者是个既女而又年轻的人说,也是颇为难得的。总之,因为有以上这些特点,出版这样一本书就成为很有意义的事,轻些说是供应一些有价值的读物,重些说是为现代文学史填补一些缺漏。
有的人也许要说,沦陷区,敌伪统治之下,也有值得记上一笔的作品吗?沦陷,不光彩,诚然,但是也可以问一问,这样的黑灰应该往什么人脸上抹?有守土之责的肉食者不争气,逃之夭夭,依刑不上大夫的传统,把“气节”留给不能逃之夭夭的,这担子也太重了吧?所以远在一千年前,花蕊夫人就有“十四万人齐解甲”之叹,花蕊夫人,有高位之人也,也只能叹一声,平民小姑娘又能如何!所以肯拿笔呐喊几声,为不平之鸣,终归是值得赞扬的。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