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黄口小儿都知道,更上一层楼有目的,是“欲穷千里目”。我这里借用,是想说明一次生活变化,自己说是搬家,别人说是乔迁。换个食息的地方,何以说是更上一层楼?是因为原来住四层楼的第二层,现在变为十六层楼的第三层。加一层,多走几步,不是什么大事,想不到却招惹来一些感触。有感触,所谓“情动于中”,老习惯,就想说说。
由新的两次刺激说起。先的一次由室外来,快过年(新语曰春节)了,昔日年轻今已老的女弟子登门,送来两种可以只看图的书,其中一种是《北京四合院》(不是邓云乡先生写的那一种,是1993年北京美术摄影出版社出版的)。只看图,省力,就翻开看看。所收当然都是高层次值得欣赏的,但我住北京多年,也见过不少,联系我住过的一些具体而微的,又想到现在的更上一层,忽而感到像是失落了什么。这失落感分量不轻,而就在这时候又来个火上加油,是室内,电视荧屏上送来我的熟人韩善续参加演的《旮旯胡同》。四合院变为大杂院,剧的主旨是说应该弃平房,都更上一层。这弃,就真不会连带丢掉一些甚至很多可意的吗?至少我想,事实怕不是这样。
由近及远,先说眼前的更上一层的生活。我的蜗居,就全体说是向东南的,即只有东窗和南窗。这就不得不放弃现实的“西风残照”和“譬如北辰”,以及想象中的西方净土和北地穹庐。还要缩小为起卧的这一间,窗就减少为只有向东的。窗之用,除了迎阳光、月光,换空气,总当还有向外看看吧?可是东望,约百米外有两座六层楼,其中一座斜对面,窗像是经常关着,看不见窗内有什么活动。窗内何许人也?也当有苦乐悲欢吧?可惜不知道。想知道,莫非对别人的隐私有兴趣吗?曰不然,明而不私的,我们也未尝不想知道。其来由,可以是讲史的,如上中游者读正史,中下游者读小说,都不免为古人担忧,何必呢?这是天命之谓性,无道理可讲。来由还可以高升为道德的,是“已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就要先知道别人是怎么回事。我没有立人达人的弘愿,但是,比如说,知道对面某窗内是个书呆子,正在为一篇文章能够爬上版面而吟诗,某窗内是个痴男或怨女,正在为意中人不点头而垂泪,总比这样茫茫然好得多吧?但想知道,照现在这样都更上一层,就太难了。还记得幼年在家乡,家家户户都是开门过日子的,人、事都敝在外面,知人几乎不难于知己,也因而喜欢串门的二大妈就可以出出进进,说张家长,李家短。现在不同了,不只要更上一层,还要出入随手上锁。谨小慎微的还到处警告,不知底的人千万不要开门,危险。
锁,防,牵涉到社会风气,要另案处理;这里还是集中说由四合院或大杂院而变为更上一层。前面说感到有所失,究竟失了什么?我想来一次小题大作,由三个方面立论,是天、地、人,三个方面都有所失。先说天,忽然想到《庄子》,《逍遥游》篇有云:“天之苍苍,其正色邪(耶)?”,这问题是大空地上仰面抓来的,像我现在的更上一层,没有活动的空地,所见之天只是残破的一小块,苍不苍就难得想到了。同理,也就不能如屈原之作《天问》,因为说“西北辟启,何气通焉”,天会反问,“你看不见西北,怎么知道的?”再说地,四合院,大杂院,都称为院,是因为有个(或不止一个)院子,能使人享受地利。这有形而上的,语云天覆地载,人不可忘本,就应该离地近一些。而更上一层就不然,离地远了,脚不能踏地表,就减少了托靠感。还有形而下的,又可以分为实利的和诗意的两类。只要院子不过于小,就可以种果树,如鲁迅所写,“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或学陶渊明,任它“三径就荒”,到秋风起的时候,在草丛中听秋虫叫,是实利的。念别人的,“庭院深深深几许”,念自己的,“丁香小院共黄昏”,心片时之内飞到柴米油盐之外,是诗意的。可是变为更上一层,就都完了。最后说人,总的说,借用王国维论词的术语,是由不隔变为隔。何谓不隔?为形象化,绕个弯子,引《世说新语·任诞》篇:
阮仲容(名咸)步兵(步兵校尉,官名)居道南,诸阮居道北,北阮皆富,南阮贫。七月七日,北阮盛晒衣,皆纱罗锦绮。仲容以竿挂大布犊鼻裈于中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复尔耳。”(www.xing528.com)
晒衣服,隔一条路能看见,是不隔。这故事是吵架性质,再补说个和美的,是王维的《洛阳女儿行》,开头说:
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余。
看见长相,而且推断年龄为十五六,也是不隔。而现在,就变为住地近在咫尺,中间却有防盗门两层,单元门两层,共四层隔着,想望见眉宇就太难了。
有人说,现代人想要的正是这样的隐秘,也许竟是这样吧?那我以上说的所想望,变更上一层为更下,下到四合院,甚至大杂院,以期白日可以踏地表,入夜可以看星辰,霜晨月夕,可以与近邻远邻相视而笑,就太过时了。幸而我也知道,时乎时乎不再来,四合院往矣,既已更上一层,就安于在这一层,如白云守端禅师所说,“饥来要吃饭,寒到即添衣,困时伸脚睡,热处爱吹风”吧。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