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应某公之约,写了一篇《砚田漫步》,其中谈到旧砚款识的真伪问题。谈真伪,要正襟危坐,如乾嘉学派之治经解,张宗子之流听了就不免打瞌睡。所以这次想写一篇小文补救,仍不离砚的款识,却躲开真假,单取其轻松。这是想说说砚铭,以及自己也曾附庸风雅,作砚铭。
秀才人情纸半张,提到纸,意思是上面要写点什么。写,还要用笔、墨、砚,合称为文房四宝是也。宝,要“韫椟而藏”,可是四种形质不同,宝之的心情和办法就不能不有别。纸不易保存,虽然文人口中也“金粟山”“澄心堂”“宣德笺”等等,案上、箧中有这些的很少。墨是磨而用的,传世就比较难,如李廷珪,也只是“翰林风月”一锭而已,入乾隆内府,因而皇帝之下的上层人物也只能玩玩“程君房”和“方于鲁”。笔就更不成,俗话说,旧墨如宝,旧笔如草,言毫不耐久,保存,也只是看看那个管而已。与以上三种相比,砚就有多种优越性,坚实,传世容易且量多,保存,还可以在其上玩玩花样,因而历代,皇帝和王侯将相以下,直到蓬门寒士,都可以参与,凑凑热闹。
就我们的见闻所及,由战国起就有砚。可惜是唐宋以前重实用而想不到在其上玩弄花样,如果也有兴致镌刻点什么,我们就有可能看到司马迁写《报任安书》用的砚,蔡文姬写《悲愤诗》用的砚,等等,那该多好。遗憾的事太多了,不想它也罢。唐宋以来,文人用砚,也渐渐兴起爱好之心。爱好,表现为行动,是作砚铭,刻于其上,然后珍藏之。
大致说,砚铭(取广义,刻在上面的就算;狭义为有韵之短文)的内容可以分为两类:早期多为咏砚(或兼自勉)的韵语,长短句三五,风格古奥,如唐宋以来文人的文集所收就是;后期多有记事的,写与砚的多种关系。举我亲历的二砚为例。一为龙尾歙石砚,左侧刻梁山舟铭,词句为:“一片石,千余年,没字碑,谁宝㫋?”(原无标点)这是咏砚一类。另一为雨过天青石砚,背后刻张问陶铭,词句为:“微雨乍凉,偕香圃(案为王麟生)过子受(案为谭光祜)寓,共饮,醉后索书册页数十幅。兴犹未尽,见文具中有雨过天青石砚,因洒余沈戏题之。子受其能以此为润笔否?乙卯(案为乾隆六十年,1795年)秋七月,船山醉笔。(原亦无标点)这是记事一类。为引起思古之幽情,记事性质的显然更有意思。
欣赏旧砚,俗话称为玩砚台,唐代以后成为文人雅事。我不文,唯有在这方面也乐得附庸风雅,几十年来,经眼的可不说,经手的为数也不算少。其中有些是有铭的。已有铭,不好加刻,人微言轻,避佛头着粪之讥,一也;佳地为捷足先登者占去,不易驻足,二也。有更多是无铭的,似乎有英雄用武之地了,可是竟也未曾尝试。原因有两种。一种,石质普普通通,不值得;石质好,自知文不成文,字不成字,涂抹上石,有如在佳人粉面上动刀,必大杀风景。另一种,与昔日刻工相比,今日刀法差而价甚高(多年前即每字五元),不合算。
可是上面说,也愿意效昔人之颦,得砚而铭之,怎么办?终于挤出个办法,是铭而不刻。记得有两次,一次写两则。前一次是七十年代前期,由干校改造放还,身忙(往返于城乡)心闲(无事可做),城的住处在圆明园前,有时就到圆明园去凭吊废墟。最值得看是远瀛观(俗名西洋楼),残大理石柱还在,其周围都是残砖碎瓦。单说砖,有不少是铺地金砖,面黑色而内绛色,质细而坚,据说前若干年还有整块的,约二尺见方,古董铺卖,可以放在院内,支起来,作茶桌,残破的,可以制砚。单就这一点说,我是生也晚,到游废墟而想制砚的时候,残金砖,大过手掌的已经不多。但去几次,也还是有所得。赠人一些,自存,有两方体积大些,可以过书铭之瘾,于是写了铭。其一方形,铭曰:
壬子中秋,拾圆明园残砖制砚,为之铭日:古甓曰金,墨面赤心,居之砚林,墨磨人兮几沉吟。
另一为桃形,铭曰:(www.xing528.com)
壬子中秋,拾圆明园砖磨制桃砚,铭曰:瑶池实,三千年,曼倩取之奉玉盘。
再说后一次,是二十年之后,九十年代前期,有山西人来卖澄泥砚,黑色,有肖动物形者,我买了两方,一为牛,一为猪。牛卧,猪立,都不乏憨厚气,我喜欢。这是情动于中,就想以铭表之,于是写了铭。牛君是:
劳我以生,无志请缨,砚田半亩共君耕。
猪君是:
虚其心,实其腹,总角闻道兮君所独。
说“君所独”,是表示老子理想的这种境界,我是望道而未之见。能见什么呢?乐观,是与牛为伴耕砚田,写些不三不四的;悲观,耕而想,就不能不想到,“非人磨墨墨磨人”。写至此,回头看看,以砚铭为题材,是本想由雅兴中讨点乐趣的,却峰回路转,碰到墨磨人的烦恼。如何解脱?《六祖坛经》有云,“烦恼即是菩提”,但愿能够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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