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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中行全集(11)·散简集存(上):私有书之用

时间:2023-07-2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书的用”可免,只说“私”。加“私”,意在缩小范围。第一步,是开除那些坚信越读书越穷、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因为想活得舒服,就要躲开穷,想活得安全,就要躲开反动,也就不得不扔掉书,书且不要,“用”自然就更谈不到了。其实,任何人心目中的书之用,就是设想为公的,也是自己独有的。题目是书之用,文不得离题,乐事也要由书来。辩解的话可以是反击式的,是由方外人用慧目看,兢兢业业的人都是疯子。

张中行全集(11)·散简集存(上):私有书之用

题的意义不隐晦,但也要略加解释。“书的用”可免,只说“私”。加“私”,意在缩小范围。缩还要分作两步走。第一步,是开除那些坚信越读书越穷、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因为想活得舒服,就要躲开穷,想活得安全,就要躲开反动,也就不得不扔掉书,书且不要,“用”自然就更谈不到了。第二步,剩下的都是读书有用论者,但用千差万别,昔日,有不少人说“唯有读书高”,是因为设想“天子重英豪”,这是为作官,又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是作官之后,还想住深宅大院,怀抱娇滴滴,今日呢,花样更多,只说巡回书摊的多数,是沿着书名和封面的引力走,花钱买刺激,语云,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分辨是非高下不容易,还会惹人不愉快,所以只能说自己的。此即所谓“私”,或说自己独有的是也。

其实,任何人心目中的书之用,就是设想为公的,也是自己独有的。有而想说,无形中就加了油醋,是自我陶醉成分,即自信有值得旁人听听的。我也能够这样吗?既然要说,也就只好效我的芳邻三河县小老妈之颦,开嗙。我由上小学读“人手足刀尺”起,至今七十年以上,没离开书,实事求是,应该说有所得,而且不很少。多,头绪纷繁,为了小的场地中也能驰骋,只好用买西瓜之法,挑大个的。且说这大个的,经过思路衡量,共得三种,曰益智,曰明道,曰赏心。三种,内容都不简单,只好长话短说,点到为止。

先说益智。也可以划分阶级。初级是增加知识,只举自然和人事各一种为例,如果不读书,我就不知道时间是相对的,可以变慢;如果不读书,我就不知道朱元璋、朱棣父子杀了那么多人。升一级是增加分辨真伪、是非、高下的能力,比如是多读书,我才知道,君王明圣、爱民如子等歌功颂德的话都是骗人;东汉大量的谶纬书,价值远远低于王充《论衡》。读书,书也有高下,专就益智说,我还可以举一种我自认为受益最大的,是十九世纪末英国薛知微教授的《伦理学之方法》,是这部书使我明白,多种人生之道各有短长而没有究竟是非。它教给我的是思辨的方法;我的所得呢,说来也简单,是看到多方面,不轻信。

接着说明道。道是“朝闻道”的“道”,虽然得闻不易,古人又说“不可须臾离也”,所以放宽一些说,是人人有自己的道。道之为用,高要求是心安理得;降为普通,是没理由地干,还没理由地觉得有点意思。道前加“明”,显然,没理由就要变为有理由。这不易,而来源则可以无限。庄子说,道“在屎溺(尿)”,禅师桃花或闻驴叫可以顿悟,可见如果有心或有缘,道之明也有易的一面。我天机浅或说天资浅,不敢求顿悟,而也想活得安然些,就只好求教于书本。这主要是子部,包括洋子部,语云,万法归一,或只许选一种,最后我还是选了《庄子》。皈依《庄子》,我之所得是什么?竟简单到一个字,曰“舍”。常人之行是不舍,或加码,成为今日之“发”。还不只常人,限于九流,法家纵横家是大取(借用《墨子》语),儒家是小取(率性加以礼节之)。《庄子》就不然,是知方面,《逍遥游》篇说:

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行方面,妻死,“鼓盆而歌”。这都是舍。舍是不求,甚至佛门的常乐我净也不求,“本来无一物”,苦由何处来?所以想到道,我就不能不推重《庄子》。只是可惜,我常苦于知之而未能行,成为望道而未之见。何以这样说?因为还有所取。

所取之一,或大的之一,是想说的最后一种,赏心。古语说赏心乐事,赏心,即以某事为乐。题目是书之用,文不得离题,乐事也要由书来。这样的书也不少,准以上益智、明道之例,只举一种,是《聊斋志异》。这样,由徘徊于九流就降为不入流,亦有说乎?曰有,而且相当重大,是其中之异能为我创造个可以容纳遐想的世界。这世界,街头巷尾、柴米油盐之外,还有公孙九娘那样的鬼,红玉那样的狐;尤其重要的是,一命呜呼之后,还可以生儿育女,饮酒赋诗。有幸,我也曾年幼,其时就相信有这样一个世界。可是好景不常,接着是科学知识纷至沓来,终于赶走了这个世界。其后是丰富变为单调,奇妙变为干巴巴,我当然感到遗憾。还有诗为证,是七十年代后期住地震棚,湖滨,月夜,不能入睡,想到《聊斋志异》。而狐鬼终于不来,于是诌打油诗以述心情,曰:

西风送叶积棚阶,促织清吟亦可哀。

仍有嫦娥移影去,更无狐鬼入门来。(www.xing528.com)

这是失望。失望之后呢,是遐想并没有破灭。怎么办?是直到桑榆之年,还乐于寄情于境由心造。比如算作自欺也好,我还设想住的世界是《聊斋志异》式的,于是遐想再升级,竟有狐鬼入门,我最欢迎哪一位呢?想了想,如果是鬼,最好是连琐,如果是狐,最好是长亭,如果是精灵,最好是黄英。有人会说,“你这不是疯了吗?”辩解的话可以是反击式的,是由方外人用慧目看,兢兢业业的人都是疯子。还可以是自满式的,是蒲公留仙早已疯了。举《黄英》篇末尾的“异史氏曰”为证:

青山白云人遂以醉死,世尽惜之,而未必不自以为快也。植此种于庭中,如见良友,如对丽人,不可不物色之也。

对丽人,物色之,何意?记得若干年前曾用打油诗发其微,曰:

晏坐清泉说鬼狐,何妨市隐类臞儒。

丹墀紫绶无由见,且觅黄英伴老夫。

这打油诗的末句,也未尝不可以说是“夫子自道也”。觅,是白日梦;觅而得,更是白日梦。但有梦总比无梦好,这认识,应该说主要是《聊斋志异》之赐。

至此,头脑中装满逻辑的人会责问,同是说书之用,益智趋向悟,明道近于悟,到赏心变为转迷,是怎么回事?答复可以是辩解式的,曰,人生本来就是远于逻辑的;也可以是坦白式的,曰,亦知讲理为是,但理常常不能胜情,也只好由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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