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一篇命题作文,让我作,是因为我与当年的琉璃厂多多少少有些关系。题目太大,必须缩小范围。先是时间要缩小。琉璃厂有本义,是烧制琉璃器物的厂,据说始于元朝,盛于明朝,本篇当然不能谈这些。厂还有后起义,是清朝康熙以后,尤其乾隆中业以后,成为文人心爱物,书籍、字画、文玩等市肆的集中地,本篇当然也不能这样贪多。不贪多,原因不是读者未必想知道,而是因为,其一,内容浩繁,本篇容纳不下;其二,已经有多种记载可查,用不着我再费笔墨。说起这多种记载,就我手头所有,如《燕京岁时记》《旧都文物略》《老北京的生活》等,也不下十余种;而专讲琉璃厂的还有一本宝书,是孙殿起遗著、由雷梦水整理出版的《琉璃厂小志》(1982年北京古籍出版社重排本)。书名为“小”是谦逊,其实是一部大书,不只有关材料皆收,而且不少材料来于亲历。所以,如果对琉璃厂的情况有兴趣,应该翻翻这本书;而且可以加说一句颂扬的话,是看了这一本就够了。那么,我还有什么可写的呢?一种可行的办法是取眼见为实之义,写我自己赶上的这一段。我自1931年暑中来北京,那上限就定在三十年代初。下限呢,应该到琉璃厂不再有旧貌为止,那就定在“文化大革命”开始,即六十年代中。前后三十五年,以琉璃广为本位,内容也不少,只好这方面也缩小。办法是把本位由琉璃厂移到己身,就是说,只写我自己经历的与琉璃厂有关的星星点点。
丑话说在前头,是有两种遗憾,使我这篇小文的内容不能不单薄。遗憾之一是,由“旧”和“富”的程度方面衡量,我亲历的这一段以及略前,虽然胡适之先生还能买到甲成抄本《石头记》(十六回残本),刘半农先生还能买到贯华堂七十一回本《水浒传》,琉璃厂的繁荣究竟已成为强弩之末。书籍、字画等的珍品越来越少,价钱越来越贵。遗憾之二是,1931年我到北京来上大学,本来有多亲近琉璃厂的机会,却走了疏远的一条路。情况是这样,准备考的学校是两个,北京大学和师范大学。其时有个谚语,是“北大老,师大穷”,两者相比,正如买商品之奔老字号,如果两校都录取,几乎都是入北大而舍师大。也就因此,考取北大较难,考取师大较易。我有自知之明,虽然两校都报了名,却自信北大希望很小,师大略有希望,这是说,如果不都名落孙山,我是准备到琉璃窑地去住四年(师大的地址是正牌的琉璃厂)。万想不到,这一年北大考期在前,在入师大考场之前就发了榜,竟侥幸而榜上有了名,于是扔了到琉璃窑地去住四年的梦。熟悉北京情况的人都知道,后期布满书籍、字画等市肆的琉璃厂,只是真琉璃厂前面东西向的一条街,这样,如果我有幸住进琉璃窑地(即师大),那就与后期的琉璃厂成为隔墙相望了。说住得近是有幸,可以举我的一个同学王君为证,他考入师大,当然就住进琉璃窑地,近水楼台先得月,据另一个同学说,以贱价收了不少敦煌的写经;我也喜欢唐人写经,因为非近水楼台,所得就寥寥了。
那就“戒之在得”,多说说还记得的昔年的琉璃厂情况。由各色人等都感兴趣的谈起,是每年旧正月初一到十五的厂甸。北京人称这种盛况为庙会,去走走为逛,合起来是“逛厂甸”。先说说被逛的厂甸的情况,为了事半功倍,抄《琉璃厂小志》著者的记忆:
至旧历春节会期,自正月朔至月望,由和平门外西河沿以南,南新华街北口,往南直至沙土园口,摊商纷集,游人接踵,琉璃中间一部分,俗称厂甸者,更形拥挤,游者亦胥称逛厂甸也。海王村公园〔案在东琉璃厂西口内路北,民国六年(1917年)北洋政府内务部总长钱能训倡议所建,今为中国书店〕为厂甸春节市集之中心,厂东门内火神庙,亦为游厂甸者所必至,著者曾于一九三六年春节,概记情况如下:海王村公园内南边,玩具摊在焉,古玩摊则多在北边。园外北边为售风筝摊所在,东门外迤北,为乐器摊,食物摊多在南边,又,南门外两边,亦多食品摊和玩具摊。画棚则在师范大学校门前及南新华街街西沙土园一带。书画(案多为旧书)摊在南新华街师范大学以南至厂甸止。杂货摊则在南新华街厂甸南,至沙土园口为止。鲜花摊多在南新华街以西琉璃厂中间;所售花以蜡梅、红梅、碧桃、迎春、水仙、兰花为主,置于柳条编织之筐中,上盖棉布以防寒。珠宝玉器摊多在火神庙内;东西配房,则为临时售字画处。土地祠在琉璃厂西,中多出售画者。(一八页)
总之,是以海王村公园为中心,卖什么的都有,而且变韫椟而藏为亮在眼前。摊一个连一个,拥挤,人要的正是这种热闹的气氛。人也拥挤,因为各色人有各色所需,都不得不来。妇女和儿童要吃,吃艾窝窝,喝豆汁;要买玩具风车空竹,不不等,兴尽,要举着一米长的大糖葫芦回去。阔老贵妇往火神庙,买心爱的珠宝,最低也要带几件小古董回去。相当多的是书迷,遍览书摊,由残旧书中搜罗稀见本。还有追字画的,钻入画棚,希望由鱼目中拣到一两颗珍珠。最多的是来赶热闹。北京人有个怪脾气,比如初一东岳庙,初二财神庙,不信十八层地狱,不想发财,也得去,为什么?看人挤人,热闹,觉得有意思。有这样的嗜好,厂甸就更不能不来,因为在所有的庙会里,以厂甸为内容最丰富,说得上雅俗共赏。(www.xing528.com)
我也逛厂甸,也许应该算作半俗半雅。半俗,是也看看红男绿女,挤在豆汁摊上喝豆汁。半雅,是也朝拜一个挨一个的书摊,希望用贱价买几种自己喜欢的。每年厂甸十五天,至少要去两三次。由北大的沙滩一带到厂甸,要出和平门。出门南行不远,马路中间是字画棚(席棚,临时搭的),两旁靠墙是书摊。也要进棚看看,不辨真假,不敢问津,但有可能遇见辨真假的,如张大千、陈半丁之流。小人物,巧遇大人物,也是人生一乐吧?逛书摊也是如此,有时候买不到书,却看见周作人、钱玄同之流也在逐摊搜寻,顿生吾道不孤之感,当然也得算是一得。火神庙很少去,因为买不起。海王村内的古玩摊要看看,因为品杂,也可能有价不甚昂而自己喜欢的,比如1934年黄晦闻先生作古之后,有人告诉我,他在此处的摊上看到黄先生的图章两方,其一为“蒹葭楼”,索价五元,他没买,我就很后悔没有去看。皆往矣,现在回想,或总计,多次逛厂甸的所得还有什么呢?几乎都灰飞烟灭了。但也不无好处,迁居少负担,一也;不迁居,少占地方,二也。
再说平时的琉璃厂,上面说过,指东西向的一条街,由中间的南北通道分开,以东名东琉璃厂,东端已无门,仍名厂东门;以西名西琉璃厂,到已无门的厂西门。两门之间,街南北都是与文或说与书生生活有关的商店,所卖是书籍、字画、古玩、纸墨笔砚等等。店太多,只好总而论之,是只要书生有所求,而所求不过高(如颜柳墨迹、宋版《汉书》之类),几乎可以说,必能如愿以偿。举一二事为例。比如你想买老杜的诗集,随便走入一家,来薰阁或邃雅斋,陈列的书都是满坑满谷,一定给你拿出几种,任你挑选。再以碑帖为例,记得三十年代晚期我翻看康有为《广艺舟双辑》,想买二爨,只去一次,进碑帖铺两三家,就买到合意的,清后期拓的装裱本,一种不过四五元。再如墨,买新的到胡开文,五百斤油,很便宜,质量很好;旧的也有多家卖,日常用,买乾隆年的,也不很贵,记得一锭一元左右,因为货多。还有多种其他服务,比如你想求名家写字、画画或刻印,就可以进任一家南纸店,名家几乎都有润笔规定,字喜欢张伯英,画喜欢齐白石,印喜欢张樾丞,交钱,必准期交货。厂附属的小胡同,还有多种服务,以我经历的为例,曾找西南园的徐正盦修理印泥,找姚家胡同的某师傅修理砚盒,都花钱不多,去了心病。以上所说都是下里巴人,琉璃厂之为琉璃厂,当然还有阳春白雪,比如书,就也会有宋元版,画,也会有文沈,甚至倪黄,但那要送给傅增湘、溥心畬一流人看,一般书生是无缘过目的。
就我的经历说,与琉璃厂的关系,要以1950年以后为一新的时期。原因有客观的,是店铺少了,货少了,仅存的一些不久变为国营。原因还有主观的,是喜爱的杂七杂八变为单一,旧法书。卖旧字画,五十年代只剩东琉璃厂中间路北一家,名宝古斋。一般是一个月去两三次,看新摆出来的有什么货。推想过于名贵的必不摆出来,幸而其一,我只想得自己觉得有意思的,如闺秀小楷,学者墨迹,不追求常情所谓名贵,如郑板桥、伊秉绶之流;其二,店员中有个张君是我的同乡,桑梓情深,也常常拿些不摆出来的给我看。这样,虽然阮囊羞涩,日久天长,所得,我自己觉得还值得看看的,也颇有一些。
想不到运动又来,而且是更大的,红卫英雄勒令要除四旧。据说除了这些,人就可以革新而不修正,就有资格长住幸福的人世天堂。已经没有余裕考虑据说的真假,三十六计的上计是烧兼丢弃。究竟送走多少呢?这样的账以不算为是,梁武帝所谓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夫又何憾是也。但是讲说琉璃厂,这地方也曾引来烦恼,纵使是片时的,终以不完全漏掉为得体。那就只说两件,包括两种。一种是法书,出于莫友芝,是为他的友人鸿雪因缘式的十幅图写的题记,辞句中两次提及粤匪,一想,这还了得,所以把整个手卷扔到火里,烧了。另一种是第九版《大英百科全书》,因为不得不迁居,新地方容不下,当作废纸,处理了。不幸是破坏容易恢复难,现在呢,琉璃厂街道的两侧变为金碧辉煌,可是金玉其外,再想以贱价换莫友芝,换《大英百科全书》,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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