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近年来很少外出游历。原因不只一种。其一是,过书桌前的刻板生活惯了,总觉得一动不如一静。其二是,也确是忙,如果出去游山玩水,预想的某事某时完成的如意算盘就将成为不如意。其三,受《旧约·传道书》的“污染”,相信“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也就认为,许多人趋之若鹜的,多半看不看两可。还有其四,说来会惹人不高兴,是对于袋中并无闲钱,也想近登黄山,远登金字塔的新潮、我没有什么好感。惹人不高兴总不应该,所以要赶紧加一句解释,是,此乃老朽一偏之见,并不希望不老且不朽的也照方吃药。可是有的不老不朽的却不甘于这样自扫门前雪。何以言之?是一个月之前,我赶完一本自己感到难写的拙作,方自庆幸可以闲散几天,一个交往较多的小友靳飞找上门。发言直截了当,说我把自己长期圈在城里是失策,应该出去换换空气。他已联系好,三二日后往密云,愿意去也得去,不愿意去也得去。我明白,这是意在改造我。据云,改造都是善意的,必要的,所以接受改造是至上的美德。于是我决定接受改造,不只答应前往,而且表示一切听从安排,只是附带一个小条件,时间不要过长。
其后是听从安排,(1992年)5月23日星期六,晨八时半在城内的住处等。准时,密云的东道主杨公派车来接。同往的还有画家梁豆村先生,当然还有导演(如果人生真正如戏)靳飞君。车出已无门的东直门,人渐稀,加速,十时略过到密云饭店。饭店西侧往北是一条大街,问司机,是旧城的南街,饭店的位置是南门内偏左。说起南门,我不由得想起六十年前的旧事。那是初秋,我与默结伴,由滦平回北京。密云往北没有汽车,是骑驴到的密云,住南门外偏东一家小店,准备赶第二天早晨开往北京的长途汽车。不巧,由夜里起就下雨,土路,车不能开,我们只好在店里坐待天晴。店很简陋,记得住北房靠东一间,东邻是个猪圈,雨天,遍地潮湿,就更臭。一直等了三天,好不容易雨止天晴,才离开这个小店。但人的情意就是怪,当年恨不得立刻离开的地方,现在一看,旧迹化为空无,心里反而不能平静。想什么呢?千言万语,难说;不得已,只好仍重复一句旧话,是“逝者如斯夫”。
只在饭店里坐几分钟,新的安排又来,说决定到水库旁的一个什么培训中心下榻。车北行约二十里,到了,原来是建在小山麓上的一个更豪华的饭店。因为沿着山坡建造,高高下下,造型也别致。招待的午餐很丰盛,有难得吃到的红鳟鱼,味道很美。饭后略休息,办正事,坐车往游水库的两个大坝。路都不近。工程都很大。可欣赏的当然也只是人工,因为由于有了坝,昔日的潮河、白河就成为无影无踪。世间事难得两全,库有利,那就让河推位让国吧。回到饭店,晚饭,承东道主厚意,还有红鳟鱼,只是清蒸变为生吃鱼片,我不得不学一次曾是仇敌现为好友的日本人。我们住一楼,据饭店主人说,是可以免上楼下楼之劳。可是餐厅在坡形地基的最下部,想填满肚皮,还是不得不下行两层。下行一层,左手有个多功能厅,入夜,大小灯火不只齐明,而且不同处所的忽明忽灭。这显然是意在求热闹。我怕热闹,可是不好一人向隅,也就只得从众,进去观光。被观的人不多,有的在矮台上喝,多数在场中,男女面对,跳。像是没有专此业的,所以与电视上看到的有别。问这叫什么名堂,才知道就是卡拉OK。很高兴,此后写经历可以多记一笔,也分享一些繁华。(www.xing528.com)
第二天星期日,安排两项活动,对联式,上午白龙潭,下午黑龙潭。都不近,总不少于五六十华里吧。往白龙潭,车东行,过看过的潮河大坝,又走一会儿,到了。想不到实利主义无孔不入,若干年前,想利用潭上的瀑布发电,也修了坝。坝相当小,可是小人物也会起大作用,拦住水,瀑布没有了,原来的潭就成为以石为底的无水的深池。幸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池大而深,尚可略见当年水花四溅的雄风。潭上有庙(龙王庙?),不大而整洁。下行有个龙泉寺,规模较大。看碑文,知道始建于元朝,院内六株古柏可以为证。也是看碑文,其北十里为石匣镇,记得我上小学的一位王老师是石匣镇人,是否还健在呢?念及去者日以疏,心里不免于有点凄凉。下午车西行,往黑龙潭。与白龙潭的平而浅不同,黑龙潭是由一股悬水自高而下流经长而陡峭的夹谷形成,断续下注,击石下凹,成为十八个潭,绵延八华里。谷两侧的山峰峦壁立,奇形怪状,有的地方挤成只露一线,险,可是很美。这一天云多,断续有微雨,我们没带雨具,又往返十六华里,我们无此精力,所以只攀援行栈道,走到第二潭,名沉潭,照几张相,向上望望,带着遗憾下了山。
第三天,导演靳君还有游金山岭长城的计划,我因为下午有约会,与梁老先生商酌,决定上午都回北京。承东道主好意,车到密云县治,特意绕道,进已无门的南门,北行到城中心,转东再转南、转西,经过旧南门外,然后上通北京的大道。我又一次注视旧迹,千言万语变为千头万绪,虽然如古人所云,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心里终于还是迸出一句,“别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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