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东通县是我的第二故乡,二十年代后期念师范学校,共住了六年。语云,故土难离,记得古稀之后,更没有四方之志,有时翻看陶诗,“昔欲居南村”入目,就不由得想到学校以西转南,大红牌楼一带,疏林中的炊烟小院。老了,梦渐少而实渐多,“结庐在人境”,这人境由自己选择的幻想放弃了。但斩草除根也难,比喻为作战,成为退守,是,比如说,赶上不忙而有便车,就愿意到那里看看,以温青少年时期的逛长街,近踏黄尘、远望翠袖之梦。
我是无车阶级,可是认识一些有车阶级的人,且说其中一位,住外地,来京办事,人忙而车不忙,问我是否需要代步,可随传随到。我立即想到通县,夫“文章是自己的好”,故乡(同于佳人的娘家)也是自己的好,就建议,如果他能偷闲,可以跟我到通县去尝尝小楼肉饼和烧鲇鱼,并看看运河和燃灯塔。车主人兴致很高而身不由己,结果是车来而人不来。乘车外出,不同于宗少文的卧游,要结伴,临时抓,抓到顺路的靳君夫妇。
时为1996年的12月3日,天公作美,小阴,无风。上午9时余,车由西郊来,到北郊,我上车,到东部,靳君夫妇上车,然后委曲宛转,上了高速公路。北京到通县这条路,近年来我常走,是到准第一故乡(非出生地)香河县去过节或小住;至于高速则是开卷第一回,那么,算起来,总有两三年不回去了吧,也就不能不有“去者日以疏”的感伤。上了高速,想知道轮下的路是否为昔日速而不高的路所改建,车快目慢,看不清楚。想借助八里桥(在原来的公路北侧),断定路是否为原来的,竟没看到八里桥,车已减速,到了北苑的环岛。这地方我常经过,知道往香河县要南行,上通天津的公路,仍一直东行就是新开辟的横穿通县的干线。
我们绕过环岛往东,驶入宽敞的大街。仍有认旧的愿望。因为知道新城北街(师范学校在街北,背倚北城墙)在这条街略南,于是推断,轮下的街道可能就是新城的北城墙,那么,城已不存,倚城的学校也就不可问了。车前行,估计进了旧城,还记得上次来游张家湾,通县政协招待,说路的旧址是万寿宫(东西有一条河沟,东端有个桥,北行是鼓楼,南行名牛市口,为商业中心,小楼在南端路东),于是又推断,前行不远,碰到南北向的街,往南一拐就可以找到小楼。正如历次主观推想的十之九破灭,这次也是,先是竟看不到南北向的街。不得已,下车问,说还在前面;再前行,仍找不到,再问,说走过了。总是借了俗语所说鼻子下有嘴的光,终于找到往南拐的街。桥当然没有了,往南,两旁,整齐而拥挤的商店不见了,变为空荡而乱杂。小楼仍在原地,可是质朴变为豪华,两层变为三层,而且退后二三十米,门前成为停车场。变化太大,使我不由得想到“有鸟有鸟丁令威”,但那是“城郭如故人民非”,我的目前呢,是连城郭也不如故了。(www.xing528.com)
下车,上楼,地方大,人不多,找个桌入座。来个年不很轻的小姐,推想是楼上的头头,客气两句,表示欢迎。我怀着“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心情,见到家乡人,忍不住要道道字号,说我是六十多年前在这里上学,曾吃这里的肉饼和烧鲇鱼,今天来,专为吃这两样,比比,是不是当年的味道。果然已经不是红卫兵时期,欺老变为敬老,何况还有“六十多年”,就真换来加倍恭敬。烧鲇鱼来了,举箸之后,那位小姐来问比当年怎么样,我说凭印象,色不如当年白,入口不如当年嫩。肉饼来了,仍是一两一个,记得当年馅都是牛肉,现在是牛肉、羊肉都有,间怎么样,说当年觉得很好,现在还是觉得很好。由这“很好”还想议论几句。我的准第一故乡县小,民不富,几乎乏善可述,可是在唯物方面也出了不大不小之名,是,比如即以北京而论,几乎到处可见,或“京东肉饼”,或“香河肉饼”。家乡出名,家乡小民如我,当然亦有荣焉。可是凭良心说,香河牌号的,至少北京街道上的多少家,都偏于油腻,不如通县小楼的,入口有清香的感觉。说到此,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来个义务广告,推想必有不少也不喜欢油腻的同道,那就以北京为本位,驱车东行,直奔小楼去尝尝吧。
在小楼时间不短,下楼,照原来的想法,乘车东行去看运河。旧印象,运河在东门外,出门就到水边。现在是城和门都没有了,车到河边,面对一个大桥。到桥上,南北望望河身,水不算少,只是非复当年的清朗略黄之色,总是不免于新风的污染吧。回车,到南拐奔小楼的地方,改为北拐。鼓楼没有了,东街和北街却门巷依然。北行,北街未维新,虽然残破,却感到亲切。到临近街的尽头,看到街以西的燃灯塔,仍完完整整的十三级。未下车,穿小巷绕行一周,无风,未听到当年唤起遐想的铁马声。
最后温六年的学校生活之梦。车趋小楼,将至,往西是旧城西街,当年入城购物常经过的地方。车慢行,望望两旁,有名的饭庄,街南宝兴居,街北福兴楼,都不见了,也就显得更加简陋。但它近于昔时,我喜欢看。一直西行,到新城北街西部,又看到母校残存的唯一的教室。下车,到教室窗前的廊下走几步,思绪万千。思,往者不能复返,只好上车。再西行,找路北吃馅饼、炸酱面的张家小铺,不见,南望,昔日有红牌楼的一条街还在,牌楼没有了,成为人声嘈杂的农贸市场。这样,旧有的还剩下什么呢?也只是记忆中的一点点梦影而已。细想,生涯就是这么回事,很希望关怀的都能够长在,而实际能获得的却总是“逝者如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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