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学校为范围接触的人物,有同等的,即同学;有不同等的,由校长直到工友都是。同学,包括不同年级的,总不少于三百人,由客观方面说,“血气未定”,由主观方面说,印象不深,只好都从略。说不同等的,也要挑挑拣拣;挑拣的标准为纯主观,即还记得并自认为还值得说说的就描画一下。先说三位有或大或小的文名的。一位是孙楷第先生,曾任国文教员两年左右,后来成为小说专家,著作有《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沧州集》等。我和他交往不少,由早年的西黔阳同吃扣肉到晚年的未名湖畔闲谈,事多,难得缕述,只好不述。另一位是于赓虞,也是国文教员,像是时间不很长就不来了。他是文学革命后写长条豆腐干状的新诗的,词语离不开地狱、荒冢、死神、魔鬼等,所以有人称为魔鬼派(?)诗人。可是名声不很小,连《中国新文学大系》也给他一席地,说他有《晨曦之前》《魔鬼的舞蹈》《落花梦》等著作。他教课如何,已经都不记得,只记得人偏于瘦,头发很长,我当时想,诗人大概就是要这样,所谓披发长吟是也。而其所吟对我却有反面影响,是新诗过于晦涩,或说古怪,情动于中,想读,或进一步想表达,只好躲开它,去亲近旧诗。关于于赓虞,还有个稀奇事,是经过“文化大革命”,我的存书损失过半,书橱里仅有的一本于赓虞著作《骷髅上的蔷薇》却一直躺在那里。书收的都是“我将诗与剑在萧萧之白杨下作枕,让我在梦中杀死你无情之魔与神”式的诗,我无欣赏能力,可是想到它的出版时期为1927年,也许就是作者所赠,书橱中虽挤,也只得容它酣睡了。还有一位是许君远,是英语教员,我像是没听过他的课,但印象不浅。来由是关于他有两种传说,一严肃一香艳。严肃的是写了一本小说,鲁迅给写了序文。香艳的是他北上经过某地,巧遇一妙龄比丘尼,相恋,并有情人成为眷属。这可入传奇的机遇常使我想到他的清秀容貌以及《琴挑》中的潘必正。至于这传说是否属实,可惜我当时还没有乾嘉学派的考证兴趣,也就只好“多闻阙疑”了。
有文名的三位之外,值得说说的不多,因为都离“常”太近。勉强找,国文教员李星白和图画教员赵梦朱像是还可以提一笔,因为他们常常使我想到就业求生之不易。李星白,据说是举人出身,若然,就是范进一流人。可惜时代已经不是帝国,而是共和国,想立身,挣钱,不能不维新,单就口所讲说,要扔开《四书集注》,也学赏析《呐喊自序》之类。我想这必是很费力的。但为了表示也愿意维新,就不能不有所表现。他的办法是高声说这诸多新的都好,声音高到换来个外号,李大吵。但终于未能为新风所容,到1928年政局有变,他就解甲归宝坻县故里之田了。赵梦朱,人白净瘦小,性柔弱,上课压不住场,教室里总是乱嘈嘈的。这不好看,可是他没有办法,只能求学生略安静些。这乞怜的样子,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也就会带来一些悲哀。职员方面,我也想说两位,训育主任陈宇初和教务主任王玉川。陈宇初小个头儿,黑而无笑容,学生背后都称他为陈朽木。可是都怕他。所怕有二。一是上修身课,声音低沉而平板,其催眠力比催眠曲更有力,可是我们不敢睡,只好尽全力忍耐。二是晚十点上床应入睡而谈兴正浓的时候,怕他来查斋。可是他常常来,所以宿舍中的美妙故事或笑话,总是被远近邻传来的“陈朽木来了,快熄灯”声打断,带着遗憾去见周公了。以1928年政局之变为界,陈宇初在前期,王玉川在后期。新政局带来新花样。其中之一是一些人背后嘀咕,然后化为行动,或喊或闹。不记得因为什么,有一天午饭之后上课之前,一群学生到四合院南房王玉川住屋的窗外喊:“打倒王玉川!”杂乱声中听到王玉川的答话,是:“不用打,我早倒了。”有的学生隔窗向里看,原来他午睡还没起床,一场武打戏以喜剧的形式结束。与陈宇初相反,王玉川是大个头儿,风度是明朗敞快,他这不用打而先倒的高风,我想,如果当作禅语参,一定可以悟出不少道理来吧?(www.xing528.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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