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圣训，应该“老者安之”，可是我又出去一次。是再往郑州，做什么？说来话不很短，是那里有个越秀酒家，创办者崔乃信先生热心文化事业，不只在酒家内开店售书，还定期（一年约二十次）请外地的学者到酒家来讲学，招待郑州的高层文化人（据说主要是郑州大学、河南社会科学院以及各报刊的）来听并交流意见。近年来我写了几本书，因为不住在郑州，就成为“远来的和尚”，其下就随来“会念经”，再其下就随来通过《读书》的赵丽雅女士，约我去讲一次。我自知所知过少，又杂务多，直言谢绝。想不到酒家和赵丽雅女士都有曾文正公“屡败屡战”的韧力，经过再请再谢，三请三谢，终于不敢四谢，上报赵丽雅女士：“那你就充导演吧，你怎么导我就怎么演。”
其后都是导演安排，于（1997年）4月4日晚乘22时半北京西站开往郑州的火车出发。上车即睡，就真成为一路无话。次日正是苏东坡所慨叹，“一生看得几清明”，晨7时许到，下榻国际饭店，以其在越秀酒家斜对面也。下午3时讲，在酒家二楼一个大厅内，听者也许有上百人吧。讲题是我的一本拙作之名，《禅外说禅》。书名起了保驾的作用，因为已经明说是“禅外”，则凡有所说，都是盲人摸象之类，自是意中事。没有准备，动用母校北京大学的老家底，胡思乱想加乱说乱道，也就应付过去。必须一提的是还受到导演的表扬，是让讲一个半小时，就真讲了一个半小时。余韵是提问题，幸而都客气，既未讥笑，更未臭骂。任务完成，之后还有非导演安排的，是为送至面前的拙作签名。主顾光临面前，我诚惶诚恐，感激涕零，当然遵照办理。雅命都要写上款，什么先生，什么女士，字数难得少，累，“恢复疲劳”之法是张联想之翼，多思索稿酬或版税，也终于应付过去了。
依新潮，凡有所会，都要旅游加大吃大喝。先说旅游，计出去两次。第一次是5日上午。车西南（？）行，先到一个村庄名郝寨，看几个农民集存的汉画像砖馆。一个小院，房屋不蔽风雨，可是存物丰富，除室内壁上嵌满以外，院里还堆成一个大垛。问何以能集得这样多，说是不少人家有，不重视，当普通砖用，给些新砖就能换来。联系文物部门的人所说，河南、陕西两省，地下几乎都是文物，对照眼前的实物，就不能不惊叹我们历史的悠久。砖都是扁立方体，空心，长一米多，两面有花纹，人物车马的较少。碎块也不少，可以拿一些作为纪念。体积大的过重，我选一块可以容手掌的，钱纹，问馆主，说时代是西汉，心里想，最好是武帝时期，那就与司马迁同时了。车更前行，转来转去，好容易才找到今名的“京襄城”。还存有版筑的城墙二三百米长，高十几米。据导游的文物部门的周君说，是郑国早期的城，所见的一段是西面。什么城呢？现在郑州以南四五十公里有郑韩（郑国为韩国所灭）故城，推想郑国的都城应该在那里。这里呢，名京襄，可能就是《春秋》隐公元年《左传》所说，共叔段“请制”，庄公不给，“请京，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太）叔”，那个“京城”吧？如果推断不错，则这个城墙就是共叔段“完聚，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时候修的，早于《春秋》，我立于其旁，想到孔子、庄子等都成为后人，真就不能不发思古之幽情了。(www.xing528.com)
第二次是6日上午，也是看两处，都是商代的遗址。先看市内的“隞城”，遗存的城墙作土岭形，高大而厚。看考古书的绘图，在郑州市的东北部，很大，城内东北部曾发掘几处，出土文物不少（陶器最多）。看了一个发掘坑，在室内，坑里散乱摆着不少人头盖骨，据专家考证，是杀死俘虏，锯断头盖骨，用作酒杯的。然后到市西北三四十里小双桥村看另一个商代遗址。据介绍，有宫殿区，有祭祀区。祭祀区的一个发掘坑内堆着许多牛头骨，牛角大得惊人，难道彼时的牛比现在体大吗？发掘队的住地也有不少出土文物，也是以陶器为多。这个遗址，与郑州市内的商城究竟是什么关系，大概还不能确定。站在这个遗址，我忽然想到商朝的喜迁都，总有十几次吧，每迁一次就要筑一个大城，小民的负担实在太重了。站在小民的立场，我觉得，追述昔日的文化，与其连篇累牍歌颂圣主贤臣，长城直到兵马俑，不如多说或多写几句，提醒大家，绝顶重要的还是反对一个人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的专制制度，尤其家天下的专制制度。——不好，游是找乐趣，转为牢骚就成为自寻苦恼。还是换为说点开心的吧。
今古所同，开心的事很多，其中重要的一种是吃喝。可惜我老了，据说所好也会返老还童，承酒家的东道主垂问想吃什么，我说：“想吃幼年吃的乡下饭，你们这里没有。”他们有的是精致的粤菜，入座，首席，也就只能品尝精致的。对于美味，如对于多种星，面对时也许灵光一闪，“仁者心动”，及至劳燕分飞，也就忘了。但有一品曰霉菜扣肉，则记得牢牢的，因为确是好吃。由好吃就不得不扩大为“酒家”。身临之前有个来于常态的印象，是豪华加现代化，其气氛就成为“阔气”。我出身穷，一生多穷，不免对穷有桑下之恋，从而对阔气就没什么好感。这样说，我是抱着走着瞧的态度前往的。语云，眼见为实，及至走入才发现，他们的气主要不是以钱为培养液的阔气，而是于华美之中兼有文雅之气。即以服务小姐而论，对人，都是温和中兼有诚挚，就真使人有如归之感。与我交往多的几位尤其值得说说。一位是来京接的刘涛先生，也许因为我老而且朽吧，走，扶，坐，陪，照顾得无微不至。我以为他不过是普通的办事人员，后来才知道，年甫过而立，已经是古瓷专家，并且即将有著作出版。另一位负责招待的是石剑平女士，也许同样是什么家吧，可惜我没问，但有不问而知的是同样热情。还有一位是司机，姓王，据说曾从军，所以得个绰号曰“王八路”，另有雅名曰巴鲁，这“鲁”字绝妙，因为两鬓下都是黑胡子，至少外貌是张飞、李逵一流人物。再说一位是总经理赵小燕女士，位高而没有架子，也是热情招待。对于这位，我曾萌生惊奇之感，因为在这样的高层次酒家任总经理，风度应该是港澳的，而入目的却是大观园中人。6日晚6时半我和赵丽雅女士由酒家出发往车站，送行的就是这位大观园中人，不知道赵丽雅女士有何感受，我是心中冒出一句，“可缓缓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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