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的六月下旬,摄影家某女士带着江苏昆剧院的徐云秀女士来看我,说徐女士是参加全国首届昆剧青年交流演出来北京的,演出剧目有《痴梦》和《题曲》,地点在人民剧场。演出已结束,徐女士得最佳表演奖。她知道我忙,又天热很少出门,所以没请我去看演出。但是又知道我喜欢昆曲,特别欣赏张继青的《痴梦》和《惊梦》,现在人称小张继青的徐云秀来了,不当不让我看看,并希望听到我的评论。对于这样的盛意,我表示感谢,并说,看,听,很愿意,评论则不敢当。
且岔出一笔,先说说喜欢看和听,不敢评论。我的家乡是北地的小农村,来大都市之前,没有亲近过昆曲,仅有的一点点知识来自翻看《牡丹亭》《桃花扇》一类书本。这是读,至于唱、念、做是什么样子,就茫然无所知。记得第一次看演出,是1931年的秋冬之际,其时我在北京大学上学,课程中有俞平伯先生讲诗词,因而同俞先生有了交往。俞先生和夫人许莹环都喜欢昆曲,并且能唱,当然不愿意昆曲衰微,可是与京剧相比,昆曲已经衰微,为了挽狂澜于既倒,俞先生约一些同道成立谷音社,从事振兴昆曲的活动。推想这次演出就是活动的一种。时间是下午,地点在崇文门外木厂胡同的广兴园。剧目主要是韩世昌主演《钗钏记》,票价一张六角。剧场地点蹩脚,场内破旧阴暗,上座情况很不佳。但韩世昌确是演得好,以三四十岁的男子汉扮闺门少女柳鸾英,声音柔婉,风度娇羞,可谓名下无虚士。之后,北昆演出,记得还看过白云生的生角戏,侯永奎的武戏,郝振基的猴戏。总的印象,昆曲的气氛是在玉楼中,变为京剧,就是走向市井了。这是雅俗之别。可惜的是,只有在书斋谈理想的时候,雅才能占上风,至于多数人的实行,就都是未能免俗了。即如我,知道昆曲雅,也爱,可是有机会加入谷音社,为空谷之足音,却未加入(也因为畏难),而有时则利用闲时闲钱,去欣赏萧长华的《蒋干盗书》和叶盛章的《时迁偷鸡》。
但是,究竟因为爱,虽畏难可取其易行,碰到有看的机会,我还是很少放过的。这样,五十年代以来,老一辈渐渐退隐或往生净土了,幸而后继有人,北昆、南昆都出了些造诣可观的演员,时间长,兼由电视屏幕上,我也看到不少次精彩的演出,印象深的有梁谷音的《佳期》,张继青的《痴梦》,等等。这常常使我想到俗话说的事在人为。近些年来,与流行歌曲、摇滚乐之类相比,京剧和昆曲都像是很不景气,难道就真不能共存共荣吗?我的想法,或说我的理想,是“雅”既应该又能够占据它应有的“高”位。理由有来自理想的,如杜甫《秋兴八首》与相声的一个段子相比,我们应该承认前者的位置高些。理由还有来自实际的,是至少有些人,坐在屋里吟诵“闻道长安似弈棋”而不去听相声。这使我坚信,雅的还会活下去,甚至发荣滋长。(www.xing528.com)
这次见到徐云秀,我的这种信念就更加坚定,因为看到她的为人和造诣,就感到这雅的事业,不是可能发扬光大,而是必能发扬光大。我们谈了一会儿,知道她由十一岁开始学昆曲,已经学了十五年。从过许多名师,如《痴梦》是张继青传授的,《题曲》是姚传芗传授的。并且自己成了家,如《牡丹亭·幽媾》一折,是她和石小梅合作排练的。之后,她唱了三段,《惊梦》《痴梦》和《题曲》,希望我提点意见。我外行,没资格提意见。但有印象。一是不负师传,如《痴梦》,唱、念、做的韵味,真是百分之百的张继青,也就难怪人称她为小张继青了。二是她既有天赋又有功力。我听她说话,就感到声娇甜而气深沉。唱更是这样,表面是柔而清,其下却有浑厚托着,这样就可以娇婉而不轻浮。所以我说她是天生一副昆曲嗓子,经过刻苦练习,就可以用李义山夸奖韩偓的话来形容,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唱之外,优点还可以加个三,是为人的朴实少有。她是苏州人,出于天生佳丽之地,年轻,已成为名演员,依时风,应该花枝招展,满身黄金珠翠,可是百闻不如一见,看到真人就不免大吃一惊,而是连脂粉都不搽,更不要说黄金珠翠了。衣着呢,我目光常限于家乡,还是与我们的家乡比。先与中青年妇女比,徐云秀必甘拜下风;与我这老朽比呢,也只是半斤八两而已。当然,这是说在台下,至于上了装,挑帘出场,那就“云想衣裳花想容”,连我这老朽也不能不来个碰头好了吧?碰头好是小事,但它蕴含着大事,是昆曲的生存和发扬光大。我想,昆曲界能多出几个徐云秀这样的,那就不要说生存,就是发扬光大,也就没有什么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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