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的一天上午,为集一本我的拙作的书稿,我的弟子范锦荣女士到我这里来。五月,天已经相当热,她穿一件新买的衬衫,柔而光,有碎花,样子不坏。可是伏案梳理材料,只一个多小时,纽扣就掉了两个。我问何以会这样,她说:“这是常有的事,买衣服,总要自己再加工。”我听了,老而朽的头脑忽而闪动一下灵机,于是沿着“常有”而想到不常有的昔日,再一飞跃兼收缩就想到萨师傅。
萨师傅是新北京大学(原燕京大学)小东门外成府街路南一家个体理发馆的主人,七十年代我由干校放还,户口“打回老家去”,常在住于北京大学朗润园的妻女处寄食,到东门外理发,认识并成为熟人的。他姓萨,却不是福建萨镇冰那一支,而是苗族,祖先于乾隆年间来北京,充通事(今所谓翻译),后裔住在西山,他也是由西山迁来海淀的。他长身玉立,面白净,举止言谈都文雅,看见他就会想到八旗子弟说唱子弟书的风度。有妻室,多产,子女共六个。是否专靠理发生活,我不知道,但看活动情况是够劳累的。主顾以旧一派为多,有不少是理发兼串门,入门落座,上天下地,不到饭时不走。萨师傅喜谈北京掌故,文墨造诣,估计不高,有时也谈。偶尔也谈怪异,他信,可见头脑里大多还是五四以前的。他技术纯熟,却不容易说明,但是语云,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是由七十年代末我不再到他那里理发起,经历的理发师不少,尤其年轻的,与他相比,就难得赞一辞了。难得赞,更重大的原因是不负责,其意若曰,你不是求剪去一些吗,剪了,给钱,快走吧。萨师傅就不然,是有那么一次,我说,我这么个小平头,也不求美观,不要这样细致,不是可以省些时间吗?我原以为他会表示感激,没想到他脸一沉,说:“那可不成,由我这门出去,不能让人看着没做好。我从学徒,老师就是这样教的,不能凑合。”我碰了个钉子,心里却升起强烈的景仰之情,并且慨叹:真是礼失而求诸野,“文化大革命”中竟还有这样的!(www.xing528.com)
现在是彼时的二十年之后,推算萨师傅年已不会少于八十,还能理发,说北京掌故吗?且不管他。——而一穿就落地的纽扣则不能不管,因为,至少我看,与今日大喊的“精神文明建设”大有关系。何谓精神文明?内容太多而形体缥缈,难言也。但也未尝不可以“精神”一下,即取其骨髓而略去皮毛。骨髓为何?可以有多种说法。穿水獭皮、吃天鹅肉之外,也读点书是。不热心于告密、整人,而热心于希望工程也是。凡有所作为,也要为自己以外的人想想仍是。如果德与钱二者不可得兼,宁舍钱而保留德更是。说法多,但可一言以蔽之,是把多次运动,尤其“文化大革命”,破坏殆尽的“德”找回来。这当然不容易,因为中外的历史经验,都是由文明入野蛮易,由野蛮入文明难。如何能面对蜀道也能走过去?小文不敢谈这样大的问题。但执笔涂抹,只是为成篇,也不得不凑合几句。还是围绕着德说吧,我们要承认,我们的祖先确是给我们留下一些,如保存在萨师傅心里的就是。萨师傅是八十岁以上的人,他的老师呢,如果健在,当是百岁以上了。如果上面的述说推衍出这样一句,“德失而求诸老”,也就很值得人们想一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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