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有返老还童一说，我老了，真就如回到昔年，走入药王庙，坐冷板凳，写命题作文。这命题是如何用钱，想来是给袋内多有阿堵物的人物命的，我能写吗？或曰，无多有少，无力买房产，不是有时也买烤白薯吗，那就也可以拿笔。决定拿笔之后，想想用钱的情况，困难来了，是开门七件事，闭门还有事，单是流水账也写不胜写，况还要说点道理乎？而说起“理”，就躲不开公说公的理，婆说婆的理；上升为“道”就更不得了，修养至于圣，尚苦于不能“朝（zhāo）闻”，中人以下就更不用说了。还想举实例为证，是不久以前，一个远地通古物的朋友来电话，说有个宋朝的灯，不美观，价廉，要不要，我说收下吧。何以如此不“戒之在得”？是联想到晏小山词“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以理衡之，以道衡之，要怎样断案呢？只好知难而退。而一退就退到另一方，或说缩小为“不”用钱。为精力和篇幅所限，还要舍去不买皮鞋、领带等等，而只说一次由西郊的二楼迁到北郊的三楼，坚决反潮流，内部不装修云云。
是1993年的后期，单位照顾我在女儿家寄居过挤的情况，在北郊元健德门外新建的十六层塔楼内分给第三层三室一厅一个单元。有房带来有房的麻烦，检查，修补，清扫，封阳台，安防盗门，都由孩子料理，我不只可以袖手，而且可以不旁观。诸事都就绪，征求我对于装修的意见。我定个原则是实用主义，比如厨房，不装修，污染之后不好办，就装修；厅和住屋，加一层什么会光洁好看，就作罢。孩子以世风为理由，主张厅和住屋也装修。这理由化为具体，从轻是水泥地不光，而且颜色驳杂；从重是千家万户，没有这样的。我未退让，也说明理由，是地不光反而有好处，可以不滑，至于颜色不美观，我以为正是“渐近自然”，有更高一层的美；再说没有这样的，我们不装修，不就有这样的了吗？我的坚决态度战胜了，厅和住屋没有装修，至今仍是建楼交工时的原样。胜利之后还随来一种可以名为“独一份”的荣誉（？），是传闻，都迁入以后，曾有人出考题：“全楼一百多家，只有一家未装修，你猜猜是谁家？”可以想见，答案公布以后，我就有了入本楼吉尼斯纪录的资格。入纪录之后还有余韵，是有个“款”字号的读者光临，入门落座，眼巡视六方，然后用怜悯加诚恳的口气说：“屋子还没装修？我给装修吧。”我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接受，因为我们过穷日子惯了，这样感到舒服，变为亮堂堂，大概就睡不着了。”
其实，用诛心笔法，说怕睡不着还没有触及本意，本意是对于追浮面、摆阔气、崇享受的生活态度我一直没有好感。感，或不容易说服人，那就扩充为讲理。想由轻到重说三种。其一是我认为，即使有豪华的条件，也是以安于朴素为好。为什么？讲理也许不容易吧，所以古人写《高士传》和《列女传》，也只是表钦仰之意而不问其所以然。其实，如果有兴趣深追，也未必不能找到个有力的理由，那是“天地之大德曰生”，而生之所靠的物资有限，以群体为本位，生活朴素就可以留有余地。其二是人生一世，所求花样很多，如人之物以类聚，也可以分类；类，至少是依常识，有高下，如迷赌博就不如迷音乐。类不同，有相斥性，比如精力都耗在追金首饰方面，还会与居里夫人合作，去研究什么吗？所以，如果人之所好，所从事，有高下之分，追浮面、摆阔气、崇享受，就容易向下滑，表面看所得不少，实际是所失甚大。其三是变微观为宏观，我们都看到，近些年来，钱至上的时风已经成为大灾，而阔气和享乐，没有钱是不成的，其结果就必致成为，重，为捞钱而无所不为，轻，也会助长钱至上的风气。所以单是为消社会之灾，我们也应该崇尚朴素而唾弃豪华。(www.xing528.com)
话归本题，因为有以上诸多想法，所以我对于超过实用、能显示有钱的“外面光”毫无兴趣。住房的内装修，亦外面光之类也，所以我宁可从先贤闵子骞，安于“仍旧贯”，既少麻烦，又可以省万八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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