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不一二日我收到两份赠品,都是白纸上印黑字,比喻为对立的两仪,两仪和合,产生了以上这个题目。——应该说产生了一些感慨,存在心里不舒服,决定说说。
先来的一份,上海葛剑雄先生所赠,他新印的一本《往事和近事》。葛先生是史学(或古史地)家,治史,同于一般治史者,始于考,即辨明实况是怎么样,终于评,即判定某实况的是非。考,可能引起争论;评,几乎是必引起争论。考性质的争论,属于方法论的范围,对错的认定,至少是理论上,比较容易;评性质的争论,属于价值论的范围,对错的认定比较难。这里只取文题的所需,躲开评的马蜂窝,只说考,我的看法,也很重要,是这方面站稳脚跟,至少是说话,就不至捕风捉影,人云亦云。有关考的论述,这本书里随处可见,像我这旧学荒疏的,认为都值得记在心里,以期能够减少一些,听到无稽之谈而跟着吆喝的荒唐。为了鲜明具体,举《长城的价值》一篇的开头部分为例(略有删节):
不知道长城的中国人大概绝少,但真正知道长城的中国人我敢断定也不多。山海关有座孟姜女庙,据说孟姜女寻夫到此,哭倒了秦始皇筑的长城。东起山海关,西到嘉峪关的万里长城往往被人糊里糊涂地拉到了秦始皇头上。实际上秦长城在山海关以北二三百公里,孟姜女在山海关不仅哭不倒长城,恐怕连长城的影子也不会看到。山海关至嘉峪关的长城筑于明朝,与秦始皇毫不相干。
姜女庙,我到过,也知道不过是传说而已;至于长城,则一直以为今日所见,是在秦长城的基础上修整的,看了葛先生考实之文,才知道自己也是捕风捉影,人云亦云。
长城是物,与世间事的是非关系远些,转移到人身,就更容易“真事隐去”,以假象骗人。书中的《汉魏故事:禅让的真相》就是讲这种情况的。这情况可以扩大为原则,是中原逐鹿,最后得鹿的都是奉天承运,连放的屁都是香的。我的想法,治史,能够考实得鹿的只是仗打胜了,并非什么奉天承运,放的屁不是不臭,而是更臭,因为已经高升为“肉食者”,考实后著之竹帛,有好处,只说一个最微末的,是读了,等于到后台转一圈,就可以耳聪目明,听到长街有山呼万岁之队经过,振臂跑出去参加的热度大减,仍稳坐在屋里看侃的小说,就可以少磨去一些鞋底吧。(www.xing528.com)
考实的益处说了不少,转为说虚妄。也要起于赠品,是广州读书人报社寄来的一份《读书人报》(1996年12月18日第3期),翻看,见第4版有一篇转载的长文《“柯云路健康万里行”在深圳》。柯云路其人,近年来我微有所闻,此文写他,想不看。但文题有吸引力,不是来自感到美妙,而是来自不知其确意。是因为人健康,屋里待不住,所以为万里之行吗?想知道是不是如我所猜测,只好往下看。看了几行,知道所谓健康是指别人的健康,目的明确,是“切实地为人类解除各种痛苦”。这是佛门的菩萨行,“众生无边誓愿度”,我不得不肃然起敬。于是聚精会神往下看,不幸是刚一举目就产生个怀疑,是万里行,缩小范围说或降级说,是先救疾病之苦,那就应该先走入医院,因为轻重病号,大多在医院里。可是去的地方却是深圳银湖旅游中心,而且领先的活动是新闻发布会,健康座谈会,一切活动的主持者是“报告”团。很明显,这是天桥的把式,净说不练。何以说而不练?三尺童子也会知道,是不会。不会而“报告”,目的明若观火,是收宣传之利。
或曰,并非一点不练,请看下文,不是还有拔牙和治聋哑吗?那就看下文,牙是怎么拔下来的。听宣传是意念拔牙,看实际是手伸进去把牙揪出来。这就是气功的超常之力吗?我不信,因为昔年我有个牙,不好好工作而作疼,希望它告退而不退,有那么一天,我一急,伸进手去,稍一用力,它就跟出来。我也会,就难得算神奇。比如我,如果真有神奇之力,为了取信于人,就愿意让患者站在远远的地方,我闭目一意念,那位的牙冲口而出,岂不十全十美?而不如此,换为伸手入人之口,就可证意念并不能拔牙,说能是吹牛,意在骗人。还可以再来个如果,我亲耳听过吹更离奇之牛,是在北京发功,纽约的瘫痪者立即站起来,出门去逛大街。万里行的气功想当也有此法力,若然,为了司马南之流也变疑为信,为什么不发意念之功,使在四海之内(比纽约近得多)的司马南,一霎时牙掉光了呢?我与司马南没有交往,推想他至今还是牙在口内,能啃老玉米,也就可证,意念拔牙云云完全是欺骗。治聋哑云云更是这样。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语言是学而能的,全聋听不见别人说话,没有学的机会,所以不能说话,即使气功有神奇之力能使全聋立即成为不聋,此人尚未学,也仍是不能说话。迷信气功的人会说,神奇之为神奇,就在于能使人不学而能。那么,既然可不学而能,为什么不让此人来个长篇讲演,甚至是外文的,而只满足于一个含胡的“爸”字呢?其实就这一个爸字,也只能出于那个选用的儿童之口,不只一次选用这一个而不要其他儿童,使人不能不猜想,这选用的儿童不过是个道具罢了。
就这样,根据这篇记录之文,我们知道这次的万里之行,费时五日,参加活动的有三千多人,标名“健康”,却未见一人因此而增进了健康,所得只是共同宣扬了“虚妄”。我国人多,可不务正业的人也多,闲而不能作闲情之赋,凑在一起制造些虚妄,像是在镜湖的面上搅动一些波纹,无伤大雅。其实问题并不如是之简单,因为宣扬虚妄,昔人溯本追源,常说是“非愚则诬”;迷信的多数是愚,制造而并不真信的少数是诬。深圳,一地也,扩大为全国,愚和诬的人会有多少呢?诬多,可怕;愚多,更可怕,因为其结果必是国家或民族向上的无望。
为了国家或民族能够蒸蒸日上,我们应该多方面努力,求考实的精神逐渐增加,虚妄的歪风逐渐减弱。“柯云路健康万里行”一类活动表明,虚妄的歪风不是在减弱,而是在加强。就算作杞人忧天吧,我有时想,如果能有个衡量各种精神的天平,我们把考实放在一端,把虚妄放在另一端,看变动,而所见是考实的一端上浮,虚妄的一端下沉,我们会怎么样?“帝力之大,如吾力之为微”,也只能痛哭流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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