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1997年2月15日《光明日报》,见第一版头条大标题是“警惕:国宝在流失”,标题之前还有摘要语,是:“近几年全国的馆藏文物,野外的石雕、石刻、佛像有许多被盗被毁,仅去年重大文物被盗案就发生24起;‘八五’期间海关仅查获的文物走私案就有11万余件。”我是穷的常人,难得大气,看到“万”,而且前有“11”,不免吓了一跳;而“11万”是“案”之数,依事理,“案”中还要包括“件”,假定平均一案包括10件,则小学低年级学生也能算出来,总数超过100万,就更不免吓了一跳。跳是心跳,孟老夫子“四十不动心”的气功(?)垮了,于是想了很多。老了,还能想不容易,稀者为贵,何况是自己的,又于是决定拿笔,记下来。
首先想到的是,盗违法,况是文物运往国外,而竟至这样多,原因是什么?还可以加一问,据说,或据幻想,天也随着主义变,其下的社会由阶级森严变为无阶级,人人有主人翁感,昔日的自私上升为为人民服务,或总而言之,都有了政治觉悟,其结果当然是天下太平,而事实却是,只是文物一项就需要“警惕”,原因是什么?显然,问题太大,难言也。识时务者为俊杰,比喻为跑医院,也不能例外,于是躲开内科窗口,到外科窗口去挂号。换个说法是只在“现象”上打转转而不追问所以会有此现象的深因远因。这现象是有目共见的时风,钱至上,浮华至上,享乐至上。且夫人,除了极少数,都不得不顺着时风走,而弄钱求发并不像大,编造主义,小,编造小说,那样容易,却难割难舍,怎么办?如水之就下,最容易的一条路是无所不为。无所不为,即舍正路而不由的路,无限,盗卖文物只是这无限的路中的一条路而已,而且未必是最恶劣的。那么,如果注视盗卖文物之眼放大,变为看一切恶劣,我们会有什么感想呢?只是感而想用处不大,要对症下药。不好,又不得不奔往内科窗口吧?决定知难而退,想其他有关的。
为文要扣紧题目,想也就要不离文物。文物,用今日之眼看,上者是国宝;等而下之,可以入地方博物馆,是地方室,入某朱门或某衡门,是家宝,入某书斋(因有闺房与之分立),是己宝。家宝、己宝,档次可能不高,可以加个注解,是自己所珍爱,视之为宝。这样的宝,我有没有?也有一些。问来由,是一,曾上北京大学,受了厚古风的污染;二,历多时代而仍能吃能睡,时间长,所遇多,间或掇拾一二,就会有所积聚;三,大革命中红卫英雄未光顾。未光顾是玉趾未动。至于玉音,却动了,其名曰“勒令”,具体内容是限三天,自动把四旧除了,过时不除,要自己负责云云。年在不惑以上的人都知道,其时只有“伟大”,没有“法”,更没有“德”,所谓“责”,是要面对由伟大而来的生杀予夺之权。我人微,却也舍不得命,于是接受红卫英雄的勒令,主要用周公瑾火攻之法,毁了一些档次不高、但称为文物也无愧的,如莫友芝法书卷、几位师辈的书札之类。这些是自己的,可以用“及身散之”来自慰或解嘲,但格调提高,视自己为国中之一民,则所毁之文物也就成为国家的,其损失,至少由意义方面说,就由屁轻变为山重了吧?
说到山重,思路就飞到其时的近邻广化寺。也是红卫风刮得很猛的时候,某学校的红卫英雄驻进去了,当然是去干革命的大事业。寺闭了门,都革了什么说不清楚,只说有形迹可见的,是若干日之后,寺门外东偏的空地上堆成一个小山,都是佛像的破碎肢体。事后才知道,所有塑像都看作反动的四旧除了,一尊未剩,可谓斩草除根。且夫广化寺,北京市若干寺院之一也,北京市扩大为全国,“之一”就缩小为沧海之“一粟”,则放眼(或据所闻)全国,单是佛像,我们的损失究竟有多少?称为“损失”,理据是本篇开头引的那则报道,其中重点说的正是佛像和佛头被盗。原来在国外,佛像和佛头是值钱的,早知如此,我们革,如果能集全国的佛像,总当不少于上百万吧,于海滨,运出去,换回美元,不是较合算吗?说是“合算”,所据的原则还只是“楚人失之(物),楚人得之(钱)”,如果原则提升为“人失之(物),人得之(物)”,则合算也就升级,成为“大合算”了吧?(www.xing528.com)
这合算的“大”来于扩“四海之内”为绕太阳旋转的其大名为“地球”的行星,公卖也好,盗卖也好,其犹存在则一也,而红卫英雄的除,则结果是不复存在。这样,有关文物的失就可以大致为两种情况:一种是“人失之,人得之”,另一种是“人失之,人未得”。两种相较,纵使我们头脑里仍然盘旋着爱国主义,何取何舍,也会“沉吟至今”吧?沉吟的时候,还会想到一些事例。其中之一是敦煌的宝藏,光绪年间重见天日,被英法的什么什么分子弄走了(买?骗?盗?)不少。这当然是我们的损失。但我们也不能不承认,并没有违背“人失之,人得之”的原则,因为他们都完整有序地保存在博物馆或图书馆里,并且容许国内国外的研究人员去检寻,如韦庄的《秦妇吟》,《浣花集》未收,上千年不能见,就是由他们的馆藏里找回来的。而所有这些都是四旧,就不能不想到红卫英雄的除;而一想到除,“蓦然回首”,见镜框中的唐人写经还在,心中就油然而生一句梦中也难于出口的话:万不得已,还是让外国人拿走吧!
说这样的话,是丧心病狂了吗?又不尽然。我大胆推测,在1966年的红八九月,有知有德而爱文物(或扩大为爱文化)的人,比如眼见黄鹤山樵画幅、宋拓王圣教之类将付之丙丁,心里都会生这样的念头吧?因为到十万火急的时候,总会觉得存比灭好。可是这样的怜惜心情有什么用,连数学家也算不清的珍贵文物还是灰飞烟灭了。损失过大,其后的问题是如何补救。今日,也是根据这篇报道,想了办法,主要是加强立法,加强执法。昔日呢,往者不可谏,但为了来者犹可追,我以为,最重要的还是应该认清原因,以求能够根治,不再如此荒唐。可是这就大难,因为,也是看时风,像是说这类事就不合时宜,“说”尚且不能通畅,况追寻原因乎?这就使我们不能不想到更大的问题,是在这类事情上我们也未能冤亲平等。只蜷缩在佛门之内也可以洞见,盗几个佛像、佛头就上了大报第一版头条,几乎除尽了全国的佛像却装作视而不见。何以如此神魂颠倒?说穿了,不过仍是流行于封建时代的一句老话,“没有不是的君父”而已。所以我想,比追回一些佛像、佛头更重要的,是君父有不是,子民也可以说不是。——哎呀,笔竟滑到君父,大德逾闲,有违圣道,以就此住笔,断百思想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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