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泛泛说说“标准”。何谓标准?标准是有所判断,明举或暗持的“理据”。比如甲向乙说,“鸡蛋又涨价,昨天一斤三块六,今天三块八”,三块六变为三块八是理据,明说了。又如甲向乙说,“丙孤身过日子,病倒在床上,邻居丁天天去送水送饭,真是好人”,判断为好,有理据,却未明说。就理说,任何判断都有对错是非问题,有时说了,未能取信于人,而希望能够取信于人,就要兼举理据。
也是就理说,理据仍不免有对错是非问题,那就还要举更深一层的理据作为支柱。这样说,人嘴两扇皮,而不幸有讲理的瘾,就会落入无底之洞吗?曰无此危险,原因不是人为万物之灵,因而万能,而是因为受天命的制约,力量有限,求深,也只能深到“难得不信”(或干脆称为“信仰”)为止。意思过于抽象,宜于举例以明之。比如忽然刮起运动之风,红卫英雄入门,乱抄乱打,抄而打者判断为好,被抄被打者以及一些旁观者判断为不好,假定都容许追问视为好或不好的理由,抄而打者会答“这是革命”,对面的人物会答“这是迫害人”。事同而判断有别,即出现对错是非问题,为明辨,就不免要进一步问,“为什么革命就好?”“为什么迫害人就不好?”即要求举出理据。推想红卫英雄听到此问,就是不举皮带,也要答,“革命当然好,还用说吗!”至于被抄被打者就会答,“因为使无辜之人陷入苦难。”有哲学癖的人可能还要深追,问,“为什么陷入苦难就不好?”答,“因为乐比苦好。”再问,“为什么乐比苦好?”也许就要请出《中庸》的“天命之谓性”吧?总之,又是归结为不能不信。(www.xing528.com)
标准或理据,由效能方面看,有高下的分别。为简明,可以由来源方面考察一下。最大户是“传统”。这是长期以来如此如彼,就认为应该如此如彼。往昔如此如彼,有原因,这原因以及表现为某种情况,可能都是合理的。但也可能并不合理,或并不都合理。举例说,认为“言而有信”好,估计不会有人提出异议;至于认为“男女授受不亲”好,在不同的时代,看法就会有分别。可是就是这个瑕瑜互见的传统却有大力,表现为百斤重压,是你想抗,抗不了;表现为千斤重压,是想不到它还有错的可能,也就不想抗。洪承畴之受唾骂,主要就是因为,依传统,臣下不当伺候另一个主子。“为什么不应该?”事实是几乎都想不到还可以这样问一句。传统之为可怕,小焉者是它可能错,而我们不容易发现;大焉者是使人心死,想不到还可以拿镜子照照它。一个次大户是“权威”。权威用狭义(广义,传统等皆权威也),指居上位、其下愿意拜倒或不得不拜倒的,圣贤,子曰诗云,今上,圣谕,皆是也。昔日,有所断定,来个“诗云,什么什么,此之谓也”的尾巴,就像是可以成为定论。今日,颠倒衣裳,尾巴移前,开篇就是“某某指示或教导说”,也就像是可以成为定论。这都是用权威的大帽子为理据,求取信于人。自然,权威的所说未必就错;问题在于,想证明不错,要有理据,而用权威唬人的却认为可以不再找理据。应找而不找是不讲理,拉权威为理据之不可取,原因就在于不想讲理。以下由讲理就不能不想到个无理可讲的来源,可以称为“天之道和人之性”。举例说,某甲向某乙说,“快起吧,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是个判断,某乙却不会要求某甲举出理据。同样,天文台的某人说,“76年之后哈雷彗星再来”,也不会有人问,“你怎么知道还会有今后的76年?”仍同样,比如有人说,“现在比前些年好,总是能吃饱了”,也不会有人问,“何以能吃饱就比挨饿好?”这类判断之为正确是人视为自明的,自明者,我们想不出理由却不得不信者也。在讲理的思辨过程里,自明的理据虽然经常在幕后,却很重要,因为分辨对错是非,最后要请它出来仲裁。以上三种之外,我们还要听从康德,把“理性”请到上座,不是因为它最可靠,是因为我们分辨对错是非,只能信己之所信,不能信己之所不信。说它不最可靠,是因为无条件接受传统,归依权威,甚至相信《推背图》,信受的本人必自信为也是本于自己的理性。所以请理性坐上座,还要附带个要求,是既喜欢讲理,又知道如何讲理。这换为具体说,是一方面,要有思辨的逻辑训练,另一方面,有关价值的评断,要有一以贯之的信条作为依据。逻辑,重在方法,求讲理,理都靠得住。至于信条,问题很复杂,留待以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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