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国庆长假，我去了日本大分县的高原山城九重町待了三天。在这三天的时间里除了泡温泉之外，更多的时间是与当地的干部和企业家进行交流。我发现，日本的农村之所以能够保持一个发展的态势，中国社会已经失传多年的“告老还乡”的文化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九重町位于海拔近2000米的高原山区，从福冈市开车沿着高速公路走2个小时后，就可以来到这座山清水秀的山城。
在日本的行政体制中，县相当于中国的一个省，而町相当于中国的一个县。九重町就相当于九重县，町长就相当于中国的县长。
进入九重町，汽车几乎是在林荫道上开，光线相当充足。爬上高坡，只见一片绿油油的山地，可爱的奶牛们就在这个绿坡上自由自在地吃草，聆听大自然的梵音。
町长坂本和昭先生接待了我。他告诉我，为了养牛，他们把许多山坡上的树都砍了，改造成高山草原。同时町政府制定了一个特别的条例，禁止在町内的农田上使用农药和化肥，防止污染环境，影响奶品质量。
九重町最大的牧场位于一处小高原上，牧场的主人是当地一位老人，名叫安部武己，已经70岁出头。安部社长听说我的到来，早早就在牧场的门口迎接。进了牧场才发现，奶牛养殖场、挤奶场、奶制品加工厂、商店、高原温泉，五者是建在一个区域内，既可以参观如何挤奶，又可以品尝刚刚加工做成的奶制品，吃完了还可以在牧场的温泉里泡一泡温泉。
刚在社长的办公室落座，大家就端来了他们自产的牛奶和酸奶。端起牛奶喝了第一口，那份浓郁的奶味和清凉的口感让人产生一种强烈的幸福感——这才是新鲜的牛奶。
安部社长告诉我一个秘密，他们的牛奶都不采用高温杀菌的加工方法，因为高温杀菌会破坏许多营养成分，使得牛奶的味道无法保持原味。他们采用的加工方法是低温杀菌，这样可以保持鲜奶的最高营养成分，但是也带来一个问题：保存的时间一般只有一个多星期，而且必须是低温保存。
安部社长好像很不在乎销售量，他说：“我们的所有奶制品都是自己产的鲜奶，目前销售的范围主要在大分县内，能产多少卖多少，最重要的是，每罐牛奶都要保持最高的品质和品味。”
喝完牛奶，安部社长特意带我去参观奶制品店，低温销售架上放着一排排新鲜的牛奶和酸奶、冰激凌还有奶糖。旁边还有牧场自己生产的猪肉火腿肠和火腿肉，还有刚刚收获的西瓜、番茄以及个儿特大的日本甜瓜。
挤奶房就在店铺的不远处，整个建筑具有欧洲风格。走进里面，居然闻不到一点牛粪味，整洁得都可以席地而坐。工作人员特地从草坡上牵来一头黑壮的奶牛，挤奶不是人工的，而是用机器。几个吸盘扣在奶头上，一按开关，奶水就咕咕地流入密封的储罐里。此时，挤奶房里响起了悠扬的轻音乐，居然是中国电影《非诚勿扰》中邬桑哼的北海道《知床之旅》。
坂本町长对于自己町里生产的奶制品有着绝对的自豪感，他指着刚刚驶来的一辆送货公司的卡车说：“每天都会有不少来自全国的邮购，低温保存运送，运到东京是第二天，到冲绳也只要两天时间。”看来，好东西真的是不怕山高路远。
九重町虽然只相当于中国一个县城，但是人口只有1万多人，属于典型的农村小山城。这座山城没有工业，却有日本最长的吊桥和九州地区最大的滑雪场、日本最大的地热发电站还有几十处温泉。
九重町是一个以旅游和农业为主的山城，温泉很多，同时农副产品也十分丰富，不仅种植水稻，而且有各种各样的蔬菜和水果可以满足来自各地的游客的需求。我只是没有想到，这个只有1万多人的小山城，它的财政收入居然在日本全国的町当中排名第五位。按照中国的概念，就是全国百强县的第5位。由于财政收入丰厚，因此当地的孩子从出生到中学为止，实行的是免费医疗和免费教育，同时对考上大学的给予特别的奖学金，老年人的医疗也实行特别的减免制度，町政府边上还有一个公费的养老院。这样的福利待遇，在日本其他农村是很少见的。
在与九重町干部的交往过程中，我发现这座山城之所以能够发展得这么好，一个很大的原因是这座小山城里的人的教育程度高以及他们拥有的创新精神。
九重町有一个大峡谷，15年前，这个町的男人们提出一个梦想，要在这个大峡谷之间架设一条日本最长的吊桥。这个想法立即遭到一部分人的反对，原因很简单，因为那时整个九重町的财政收入才25亿日元，但是造桥所需要的费用是20亿日元，这几乎是整个九重町一年的财政收入。大家顾虑的是这个桥造好以后，能否保证给九重町带来收入，如果不能带来收入的话，整个町就要破产。
但是九重町的男人们并不这么想，他们觉得，如果建成这座日本最长的吊桥的话，九重町就有可能吸引大量的外地游客，带动整个旅游业的发展。(www.xing528.com)
经过长达5年多的磨合，町议会最终批准了大桥的建设计划。2006年，这座长390米、高173米的日本最长的吊桥建成。站在这座大桥上，你不仅可以看到两大瀑布，秋天更可以看到两岸红叶，冬天可以看到360度的雪景，春天可以看到满山的樱花和杜鹃花。过桥参观费是每人500日元，相当于30元人民币。建成仅7年，大桥就收回了全部投资。2016年，大桥迎来了建成10周年的日子，游客累计已经达到了9800万人次，这座当年遭到反对的大桥，如今成了整个九重町的“摇钱树”。
九重町人的浪漫不仅体现在这座大桥的建设上，还反映在滑雪场的建设上。九州地区由于靠近日本南部，冬天很不容易积雪，因此九州地区没有上规模的滑雪场。但是九重町的男人们觉得，如果用人工吹雪机，一定能够建成一个标准的滑雪场。于是在1996年，高桥裕次郎等一群当地的企业家们共同集资，在森林公园里建成了全长2500米，有5个标准滑道的高山滑雪场，这个滑雪场如今也成了九州地区最大的滑雪场。与此相伴的还有冬季的烟火大会和冰雕节。
由于九重町的自然环境保护很好，所以一些大企业尤其是房地产和旅游业开发商要求在那里投资开发。但是九重町政府坚决不同意，他们认为房地产和旅游业开发商的大量涌入，必定会破坏自然环境，同时也影响当地居民小规模的温泉旅馆的经营，影响町民的收入。因此，他们拒绝大企业，拒绝开发商，唯一的目标就是要把九重町建设成为日本最朴素、最自然的农村，而不是繁华的城镇。
九重町有一座九州地区最高的温泉旅馆叫“法华院温泉山庄”，海拔1400米左右，需要翻过一座高山才能到达这个隐秘的千年温泉。我跟随这家旅馆的老板弘藏岳久先生爬了三个多小时的山，才来到隐藏在高山峻岭中的这座温泉旅馆。旅馆的客人很少，也就十几个人，老板娘很热情，看上去很年轻，一介绍居然已经46岁了，看来千年温泉的美肌功力不小。弘藏先生已经是这家旅馆的第26代传人。晚上我们在一起喝酒，我问他以前是做什么的，他说他是日本体育大学毕业的，以前打橄榄球。而老板娘居然是美术大学学雕塑的。一个是搞体育的，一个是搞艺术的，这对夫妻居然就这么静静地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山坳里默默地经营着这家祖传的温泉旅馆。
在九重町，我还到一家小咖啡店里喝咖啡，咖啡店的老板娘看上去50多岁。她告诉我，她以前在东京生活过。东京距离九重町，坐飞机也要坐2个小时，这么一个小山城的咖啡店老板娘，我想可能早年在东京打过工。但是她居然告诉我，自己是东京外国语大学毕业的，学的法语，第二外语学的中文，不过现在中文都快忘光了。在东京工作几年后，她就回到老家结婚生子。
我在这个山城里发现一个特殊现象，从这个小山城里出去的年轻人，他们在外面读完大学以后，许多人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乡，继承家业或者在家乡工作创业。这些优秀的人才回到家乡，保证了家乡建设所需要的最基本的人才资源。我对他们说，中国的农村现在是有能耐的人都走出去了，大学毕业生很少会回农村老家。他们感到很惊讶，说回到家乡工作有什么不好呢？我想他们心里一定不清楚，中国的城市与农村的差别有多大。
说到这个小山城的人才，我必须要介绍一下町长坂本和昭先生。坂本先生在1992年开始当町长，到2012年已经当了20年。大家知道，日本的町长不是上级任命的，而是町民们自由投票选举的。四年一选，坂本町长已经当选了5届，可见当地民众是如此信任和支持他，而他本人在这20年中，为家乡的建设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坂本町长已经71岁，他这次宣布不再连任，要回家去经营自己的几亩地。坂本町长是日本早稻田大学的毕业生，大学毕业以后进入中央机关工作。然而在1991年，他毅然离开中央机关，离开东京这个繁华的大都市，回到了只有1万多人的老家竞选町长。名牌大学毕业生的聪慧加上在中央机关当干部的经历，坂本先生管理个小山城，他的理念、他的能力远远超过了一般人。
坂本先生是未老时先还乡。九重町所在的大分县现任知事广濑先生则是典型的告老还乡的政府高官。广濑先生毕业于东京大学法学部，毕业后考入日本通商产业部工作。他1991年担任日本首相宫泽喜一的秘书官，1999年成为日本官僚体制中最高级别的官员——通商产业省事务次官（相当于常务副部长），一当当了3年，直到60岁退休。
退休后干什么？广濑先生决定离开自己生活了40年的东京，回到大分县老家。广濑先生的祖先是江户时代的大儒学家和汉诗人广濑淡窗。广濑家族自古善兴教育，崇尚中国文化。在家族的熏陶下，广濑知事从小便读中国古诗，对于中国文化更是情有独钟。
回到阔别多年的老家，广濑先生决定参加大分县知事的竞选，把自己的智慧和长期在中央机关积累的人脉资源和经验奉献给家乡的事业发展。结果一举当选，如今已经当了13年的知事，把大分县打造成为日本第一的温泉县和九州重要的电子工业基地。
大分县还有一位著名的告老还乡的政治家，那就是日本前首相村山富市。他离开日本政坛后没有眷恋东京，而是回到了自己的老家大分县，在50多年前自己买的老房子里与太太一起静静地生活，为当地的经济与国际交流事业默默地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大分人说起村山先生，都喊他“老爷子”。昔日的日本首相，家门口没有警察站岗，出门没有保镖随扈，家里没有勤务员。92岁了，还自己骑自行车去超市买菜。因为村山先生坚信，回到家乡没有人会害他。
在九重町三天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就是告老还乡的文化源自中国，为何会在日本根植下来，并且发扬光大？九重町的人告诉我，因为大家都是“爱乡党”，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土地，需要有才华、有能耐的“爱乡党”们来保护和建设。年轻时外出学习创业，年纪大了回到自己的家乡，不只是叶落归根，更重要的是守护家园。
我想其中还有两大原因：一是没有太大的城乡差别，二是没有拆迁，有乡可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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