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1],纳兰性德只借一句便在许多人心里扎下了根,“家家争唱饮水词”[2],其笔下的汉词竟能这般深入人心。纳兰性德(1655—1685),字容若,清朝贵族,重臣长子,廿二进士,懂骑射,好汉诗。生命前段年轻气盛、文武双全,而廿二之年其妻卢氏病逝,纳兰就此悲不自胜,悼亡之辞源源而来。反观纳兰一生,其词风于汉人文坛独树一帜,少去一丝语言的矫揉造作,平添一份情真意切。
对于这种创作风格,清人多以“词骨”论之。《蕙风词话》中,“词骨”即“真”。“真”一字的解释,在《康熙字典》中义项繁多,但笔者结合文论语境,提炼出三项,填充“词骨”概念。其一,“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3],“真”字此处释义为自然的本性,纳兰词中则体现为其“以物观物”之“真”。其二,“真”字意为精,淳,“至于道者,精微淳粹,而莫知其体”[4]。纳兰以其独有“未染风气”之“真”,诠释这纯粹,从不故作玄虚。其三,“真者,精诚之至也。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5],真诚、诚实、情感真切亦为“真”。
一、 以物观物之“真”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6]6纳兰性德写物时有道家境界,即邵雍所说“以物观物”之真。纳兰自然之眼中的事物落在笔下,不附加主观情感,反映出最真实、最生动、毫不做作的自然现实,极似道家“心斋”“坐忘”境界。
纳兰性德描写景物的词句中,景象颇为紧凑与丰富,常常在单句中罗列并置多重物件,构建真实的画面。一例便是纳兰一组十首的《梦江南·江南好》[7]:“紫盖忽临双鹢渡,翠华争拥六龙看。”[8]一联四物,由四个动词相连在一起。“紫 盖”[9]承接上句旧时长安的感慨,“双鹢”[10]亦是一股霸气扑面而来。“翠华”[11]的华丽与前一句相衬,再加之“六龙”[12],使得两句相得益彰。句中皆是巡临所见之物,纳兰紧凑地将大量信息放进简洁的词句中,用其眼所见,表达其心所感,生动惟妙。连接这些事物的动词更是点睛之笔。“紫盖”是“忽临”,从上笼罩降临的云气带来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之感,“争拥”一词更妙,动态地写出了这华丽的旗数量之多、紧凑程度之高,争先恐后的情态恍如目前,正应了那句“以自然之舌言情”,可谓“真”。
纳兰那支莫辨楮叶之笔不仅写物栩栩如生,那双“以物观物”之眼更是观察入微,体贴入妙。“故物陵前惟石马,遗踪陌上有铜驼”[13],写南京明太祖孝陵,明陵前的建筑湮灭在纷飞战火中,独留下“石马”见证当年的繁华。纳兰抓住这件唯一留下的物品,用一个“惟”字,追溯回石马的那个年代,借此来追忆当年此地的繁华盛景,回溯古时的盛世。以“陵”这一意象铺设下的沧桑基调衬托“石马”,平添岁月悲凉,褪去繁华色彩。下一联“遗踪陌上有铜驼”亦是相似,陆机说到洛阳的铜驼街时言:“金马门外集众贤,铜驼陌上集少年”[14],话人物之多,场景之盛,将古时此地的重要地位展现出来。纳兰也抓住这个关键物品,将其在“遗踪陌上”的位置点明,令人回想起古时此地的繁荣盛世和车水马龙,从而使得这描绘栩栩如生。
更甚,不只是物件,纳兰“以自然之眼观物”,观的更有景。江南不只是古都,它的景则更为精致悦目。“燕子矶头红蓼月,乌衣巷口绿杨烟。”[15]寥寥两句,一句话秋,一句言春,一写城内,一记城外,搭配绝伦,将江南美景全方位、全角度地以其栩栩如生的笔触记录了下来。燕子矶三面临江,崖岸陡峭,最能俯瞰江水。纳兰将画面描绘得极富立体感与色彩感,表现出大自然最真实的生命力。江水拍打在深棕的悬崖壁上,纳兰至此又点睛再添一束红蓼一轮月,相互辉映。场面中以宏大作为基调,江水和陡峭的崖岸作为主体,再在这宏伟的场景中点上一抹红,将画面点缀得更加富有生命力,色彩更加鲜艳,更加具有自然真实的美感。而“乌衣巷”一句则将视角由城外拉回城内,从宏伟壮阔转换为江南小桥流水的细腻,聚焦到东晋时期的望族,王谢两家常居住的乌衣巷口。不同于“乌衣巷口夕阳斜”[16]一般唯美的描绘,纳兰性德更多地关注更加富有生命力的“绿杨”,带着一阵江南有名的“烟”,以一个代表着生机的颜色——绿色,点缀在这城市中间,显得别有风情,焕发着活力的光彩。
在他的笔下,无论是景或物,都鲜活如斯,跃然纸上,纳兰确实用那双“以物观物”之眼描绘了最为真实、真切的景与物,这是其“自然之骨”。
二、 未染风气之“真”
纳兰写词之“真”亦与其身世有关,汉语并非他本语,是习得之语。王国维评说为“此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17]。纳兰词风得到的并不全是褒赞之词,亦有批评之词,比如,“饮水词措词浅显”“较东白堂词(佟世南撰)似更闲雅。然意境不深厚,措词亦浅显”[18]。
确实,与史上著名的词作相较,纳兰词明显多失韵、多不齐。宏观上,从词牌类型看,纳兰填词选用词牌极为单一,故其作词虽多,词牌涉及却相对较少。例如,《浣溪沙》一词牌在《饮水词》中总计填用32次、《菩萨蛮》20次、《采桑子》16次等。以汉词之代表的柳永为例,其《乐章集》中复填的词牌次数不过三次,词牌选用较之纳兰更为广泛。
微观上看,纳兰创作时并非严格遵照词牌的韵与律。就《浣溪沙》一词而言,其韵应为:双调四十二字,前阕三平韵,后阕二平韵,一韵到底。律应为:后阕先二句对仗。首先从用律上比较纳兰与苏轼所作的《浣溪沙》。
表3—14 纳兰性德《浣溪沙·残雪凝辉冷画屏》
表3—15 苏轼《浣溪沙·徐门石潭谢雨道上作五首》其一
如表3—14和表3—15所示,纳兰所作《浣溪沙》中,逐字对仗仅“怅”与“纵”的形容词词性能够对应,将句中成分一一概括,上句的“我是”构成典型的主谓结构,与下句“知君”的动宾结构无法相对。上句的“惆怅”为一成分,作定语修饰宾语“客”,而下句则是“纵横”为一成分,作从句中的谓语引导宾语“泪”。可见,纳兰词中的成分合成部分尚不一致,词性的对仗更不必说。反观苏东坡的《浣溪沙》,“麋鹿”与“猿猱”皆是名词合成的新名词,“逢人”与“闻鼓”都为动宾短语,“未惯”与“须呼”都冠之副词加动词表状态形成对仗,无论是逐字对仗还是论句词成分对仗,苏东坡的这一句词对仗都极为严格与公正。
再谈用韵,仍以以上两首词为例。先看韵脚,苏轼的所用韵字为“鱼” “乌”“盱”“呼”“姑”依平水韵[19]皆严属上平七虞韵,恪守《浣溪沙》前阕三平韵,后阕二平韵,一韵到底之韵。而纳兰词的韵字选用“屏”“更”“明”“横”“生”,上阕为下平八庚韵,下阕为下平九青韵与下平八庚韵。故此片从第十一字、第三十四字用仄,协平韵易韵,不可从。可正是这般不守格律的填词,反而体现了纳兰之“真”——其词浅显易懂,直击人心,不为外物所缚,曲折回婉,旁敲侧击。
《饮水词》中,仅“愁”字便出现90次之多,“泪”字65次,“恨”字39次。纳兰虽只使用了有限的词汇,但同样能将自己的强烈情感直泻而出。这位词人似要将他人生全部的无奈,满腔的悲情与所有的哀婉在阕词中道出。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一片伤心画不成”“泣尽风檐夜雨铃”[20]。同首词中,“泪”“悔”“伤心”“泣”等简单易懂的字眼反复出现,情感密集。以柳永为对照,“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21]。同样是忧愁之词,柳永不用一个“泪”字,愁的种类也较为丰富,可与纳兰词相较就显得含蓄,颇有遮掩之感。
的确,“饮水词措词浅显”,可在这浅白的措辞背后,少了矫揉造作,而是属于他“未染风气”之真,直截了当抒发情意,倾泻而出式的赤子般的“真诚”,这是其“风格之骨”。
三、 情深意切之“真”
跳脱“为赋新词强说愁”[22]的刻意,纳兰的词中,最为真切的还是他丝丝入扣的哀婉情意。其幽艳哀断直追南唐李煜,乃至有“饮水词人所以为重光后身也”[23]之说。陈维崧亦在《词评》中说道,“饮水词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24]。因此词情真,故能引得读者再三回味那感同身受般的真实。正如顾贞观先生所评,“容若词,一种凄惋处,令人不能卒读,人言愁我始欲愁”[25]。此处便为其悲情背后的情真意切 之“真”。
与大部分墨客文人无异,纳兰善用典故,将古人与今人类比,借古人之悲写自身之悲。例如,《点绛唇·一种蛾眉》中写,“庾郎[26]未老,何事伤心早?”[27]杜甫诗云:“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28]。此处纳兰以未老庾郎自比,化用杜甫诗句。既说庾信“暮年诗赋动江关”,纳兰又自诩未老庾郎,则意味其未至年老便愁肠满腹,伤心早,而这“未老”与“早”字更是深化了这一愁思。庾郎之愁待到暮年才如此深重,纳兰便说自身即便鬓发未白却已不堪忧愁,是引古人之愁,却也愁上更愁,巧妙地将自己愁的程度之深刻画了出来。再如,“枇杷花底校书人”[29]则是化用唐代才女薛涛之经历,此首词站在女性视角写等待之苦,借以抒发作者身不由己的愁。分明是才情横溢的“校书人”,却在“枇杷花底”的等待下慢慢消磨了有限的人生。纳兰以她自比,将一腔愁绪借托这校书人与这等待的矛盾凸现出来。
有道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30],物是人非最惹人哀伤。纳兰利用这一点,通过对比过去的快乐与现今的寂寥,更显其悲。纳兰《浣溪沙》首句“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31],从深秋季节入手,“独自”“凉”皆烘托出一种悲苦孤独之感,为全篇的悲伤思绪打下基础。伤秋季节自然引出对往事的描写:“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春日里的一点小酒,与上阕凄凉截然不同的温暖、温馨就此显现出来。一个“莫惊”勾画出妻子生怕吵醒自己时的轻手轻脚,恩爱夫妻又与上阕的“独自凉”形成了对比,实如况周颐所评价,“工于写情”[32]。读书、泼茶的情趣更是溢得满室茶香,而正当情深意浓之时,笔者笔锋急转直下写道“当时只道是寻常”。当时的寻常和现在的寂寥立刻化作对比,悲凉之情不言而喻,浅白的字句却刀刀入骨。
纳兰还善用环境,通过意象的使用,将特殊自然之物赋予特殊含义,以表达自己的愁绪,或通过巧妙的环境设置渲染气氛。“西风一夜剪芭蕉,满眼芳菲总寂寥”[33]一句便在景物中埋下了郁结的思念之愁。古人善赋物以情,杨柳象征挽留,梧桐指涉愁绪,而芭蕉则代表孤独。在首句便将自己的孤独情绪通过芭蕉写出,引出下句的芳菲谢尽,“满眼芳菲总寂寥”[34],看似写的是凋谢的群花,实则写的是迟暮的美人。至此,孑然一身的词人形象已跃然纸上,悲苦之情毋庸赘述。《虞美人》中亦有意象的使用,上下阕有两句互为照应,即“绿阴帘外梧桐影”与“凄凉满地红心草”[35]。梧桐书愁绪,引出上阕最后那句“恰到年年今日两相思”,因到妻子的忌日而独自饱受相思之愁的词人的哀苦之情借由梧桐而抒发出来。而下阕“凄凉满地红心草”[36]则通过红心草的象征与意义,纳兰一来写出了妻子在自己心中明艳动人的形象,二来再次哀叹妻子之死,引出最后一句的“分付芭蕉风定月斜时”。又一次以芭蕉写出自己的孤独之情。词中这种深切的情意,我们可将之称作“情意之骨”。
(字数:××)
注:此范文中正文的字数未注明,实际撰写时需填入。
【注释】
[1]摘自(清)纳兰性德撰,赵秀亭、冯统一笺校,《饮水词笺校》,中华书局,2005年7月,卷二,第171页。
[2]引自《题楝亭夜话图》,作于康熙三十四年,曹寅和好友张纯修、施世纶为怀念纳兰性德而作,三人分咏。
[3]摘自(晋)郭象注本,孙通海译注,《庄子》,中华书局,2007年3月,第257页,《庄子·秋水》。
[4]摘自(唐)长孙无忌等撰,《隋书·经籍志》,商务印书馆标点铅印本,1955年11月,第75页。(www.xing528.com)
[5]摘自(晋)郭象注本,孙通海译注,《庄子》,中华书局,2007年3月,第360页,《庄子·渔父》。
[6]摘自(清)王国维撰,《人间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12月,卷上,第13页第52节。
[7]《梦江南·江南好》,词牌名汪刻本作《忆江南》,作于清康熙二十三年。此组词是纳兰感怀旧时古都的气氛而有感写下。
[8]摘自(清)纳兰性德撰,赵秀亭、冯统一笺校,《饮水词笺校》,中华书局,2005年7月,卷一,第1页。
[9]紫盖:遮阳避雨的工具,是帝王仪仗的一种,《齐故安陆昭王碑》中也出现,如:“陪龙驾于伊洛,侍紫盖于咸阳”。
[10]双鹢:鹢,水鸟名;船头雕有双鹢图案的船,此指帝王所坐的船。
[11]翠华:翠鸟羽毛为饰的旗幡,帝王仪仗的一种。司马相如《上林赋》中有“建翠华之旗”。
[12]六龙:指皇帝所驾的六龙车,天子车驾使用六马,此处代指巡临的皇帝。
[13]摘自(清)纳兰性德撰,赵秀亭、冯统一笺校,《饮水词笺校》,中华书局,2005年7月,卷一,第3页,《梦江南·江南好》组词第二首。
[14]引自(西晋)陆机,《洛阳记》选句。
[15]摘自(清)纳兰性德撰,赵秀亭、冯统一笺校,《饮水词笺校》,中华书局,2005年7月,卷一,第4页。
[16]摘自(唐)刘禹锡撰,瞿蜕园笺证,《刘禹锡集笺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10月,第710页。《乌衣巷》《石头城》《台城》《生公讲堂》和《江令宅》五首七绝同属于《金陵五题》组诗。
[17]摘自(清)王国维撰,《人间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12月,卷上,第13页第52节。
[18]摘自(清)陈廷焯撰,《白雨斋词话足本校注》,齐鲁书社,1983年,第259页。
[19]平水韵,得名于南宋人刘渊的原籍平水,划汉字为106韵部,用于诗词作韵,其诗其词韵脚应出自同一韵部。因《切韵》《广韵》分韵过于细碎,后有了“同用”的规定,允许人们把邻近的韵合起来用,后南宋人刘渊将其合成107韵部。康熙年间《佩文韵府》并《平水韵》为106个韵部,这才是后来广为流传的平水韵。
[20]摘自(清)纳兰性德撰,赵秀亭、冯统一笺校,《饮水词笺校》,中华书局,2005年7月,卷三,第314页。
[21]摘自唐圭璋编,《全宋词》,中华书局,1965年6月,卷一,第43页,柳永词《八声甘州》。
[22]摘自唐圭璋编,《全宋词》,中华书局,1965年6月,卷三,第1879页,辛弃疾词《丑奴儿·爱上层楼》。
[23]摘自(清)况周颐撰,《蕙风词话》卷五,转引自张秉戍《纳兰词笺注》,北京出版社,1996年,第583页。
[24]清·顾贞观录,无版。
[25]笔录,佚文,无成书。
[26]庾郎:南朝庾信,善写骈文书愁情,晚年作《愁赋》《伤心赋》。
[27]摘自(清)纳兰性德撰,赵秀亭、冯统一笺校,《饮水词笺校》,中华书局,2005年7月,卷一,第60页。
[28]摘自(清)曹寅刊刻《全唐诗》,中华书局,1980年,卷二百三十,第2510页,唐代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一》尾联。
[29]摘自(清)纳兰性德撰,赵秀亭、冯统一笺校,《饮水词笺校》,中华书局,2005年7月,卷一,第69页,《浣溪沙·欲问江梅瘦几分》。
[30]摘自(清)曹寅刊刻《全唐诗》,中华书局,1980年,卷三百六十八,第4148页,崔护诗《题都城南庄》。
[31]摘自(清)纳兰性德撰,赵秀亭、冯统一笺校,《饮水词笺校》,中华书局,2005年7月,卷一,第86页,《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32]摘自(清)况周颐撰,《蕙风词话》,郭绍虞,罗根泽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卷一、二。
[33]摘自(清)纳兰性德撰,赵秀亭、冯统一笺校,《饮水词笺校》,中华书局,2005年7月,卷四,第374页,《忆王孙·西风一夜剪芭蕉》。
[34]此处引的是《离骚》之典:“众芳芜秽,美人迟暮”。
[35]摘自(清)纳兰性德撰,赵秀亭、冯统一笺校,《饮水词笺校》,中华书局,2005年7月,卷三,第274页,《虞美人·绿阴帘外梧桐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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