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派京剧大师周信芳,也是海派文化最好的继承者和体现者,他是个难得的人才,因此也是很难复制的。如今的上海,麒派传人寥寥,某种程度上,并不完全是技艺上的问题,更深层的问题,在于无法达到周信芳先生的精神高度。上文提到“学谭”和“学余”,有“求得皮毛者”只求形似,学麒派者,大多也是学了个哑嗓,根本不成气候。周信芳在文章里就提到:
(有些人)不顾自己的生理条件,硬去模仿某一个人的某种特征,结果说像也有点像,说不像也真不像。当我们学习流派的时候,固然要注意腔调、身段等等外在的东西,但首先应该揣摩研究的还是根本的一面——人物性格。[65]
苏少卿的文章里也提到了类似现象:
信芳而外,学他的人很多,但是总比不上他有书卷气。好比旧瓷器,火气全脱掉,样子又别致,颜色有宝光,仿货便差得多了。惜哉!乃学之者做表不能至其精深,独唱工效其哑嗓,所谓买椟而还珠,遗神而取貌,盖亦惑矣。[66]
如果学麒派者通过唱片来学习,也许周信芳自己也认为是缘木求鱼,因为,他注重的是京剧舞台表演的整体观。对于那些通过唱片来“摹谭”之人,他语带讥诮地说:
在留声机器里面学了几个巧腔,就在那里闭着眼,皱着眉,摇着身体,晃着头,哑着嗓很得意地教他的谭派徒弟。可怜的徒弟啊,以为把教师的这种神气,和这种嗓音,这种巧腔,都学会了,就可以算是谭派正宗,也就拼着命去学谭派。[67]
由于周信芳嗓子沙哑,因此在发音时尤其注意口劲的运用和把握,便积极向花脸名角黄润甫、刘永春学习。于是,他便懂得就自己的条件如何用劲,如何着力,在哪里加锣鼓。[68]他的这个特点,后来又被袁世海、裘盛戎所汲取,结果,麒派须生断档,倒成全了麒派花脸的繁荣。
笔者以为,学麒派有可学,有不可学。周信芳天赋极高,经历复杂,非普通人所能及,他的人生和见识成就了他的高度,学也学不来;可学之处,在于麒派的经典意义是可以传承的。
首先,就是在舞台上的认真和敬业:
信芳又有二种长处,一是不惜力,虽演双出重头戏,始终不懈;一是善发悲音,其音巧妙而沉痛,令人闻之,不觉酸鼻,台下妇女多有泪下者。倘若高部音再能唱出,则如虎添翼,别人将全被其打倒,无有啖饭处矣。[69]
麒麟童(周信芳)在大江南北,久负盛名,民国廿一年十一月一日自沪北上,出演北洋戏院,第一晚演其杰作《萧何月下追韩信》,座客奇满,后至者竟无地可容,盖津门久别,一旦重来,各界震其海上声誉,均以先睹为快也……麒麟童即饰剧中之萧何,唱白极为苍老,口齿亦殊清晰,至其作工神气,以及身段,尤多自出机杼,戛戛独造者,如《追韩信》各幕跑圆场,以及扑跌身段,轻捷灵快,均为他伶所望尘莫及,彼之特长,在精神饱满,表演认真,自始至终,丝毫不懈。[70]
周信芳作为艺术大师,其精神根底是对舞台的热爱,对剧目的精心研习。民国年间的上海,名伶荟萃,名利诱惑,稍有不慎便会陷入泥淖,甚至走向不归路。周信芳则认为:“戏剧虽是‘小道’,恐怕也有许多的变化;特别因为它是现时代的宣传利器,岂可以轻视;要是拿它当山歌般胡乱唱唱,不彻底去研究,那观众就得不着艺术享受,不但不足称为是艺术的宣传品,更难怪人家讥评这种戏曲毫无价值哩!”[71]只有尊重戏剧,把观众的精神享受作为追求目标,方能在艺坛立于不败之地。
其次,就是对传统的敬畏和自我纠错的能力:
从目前留下的声像资料看,周信芳晚年的演剧活动,除了《追韩信》《鹿台恨》是从连台本戏积累下来的剧目,其他全部都是骨子老戏。甚至,在来自意识形态的方面的压力稍有松懈时,他还不避危险,上演和录制了《一捧雪·审头刺汤》《斩经堂》《铁莲花》这样的禁戏。从这里我们不难看出,他的晚年与梅兰芳的晚期,对京剧艺术的认知是相通的。他们在摆脱了时尚的喧嚣和生存的压力之后,自幼打下的深厚基础,很快唤醒了他们对传统的体认和对京剧本质的认识。他们的晚年已经用实践向我们昭示了京剧的生存之道。[72]
可见,求新、求变、求异,只是海派文化最表层的体现。海派文化的最高境界应当是在海纳百川之后的一种复归和平淡——素以为绚兮。
麒派艺术为后来者树立了标杆和榜样。
【注释】
[1]柴俊为《梅兰芳的老唱片》,周建潮等编《梅兰芳老唱片全集》,中国唱片上海公司出版,2004,第26页。日前,据柴导演本人介绍,新版的《梅兰芳老唱片全集》即将问世,截至目前统计的精确面数应该是171面。
[2]以笔者目力所及,还曾看到过另外两个数据:170面,数据来源于许源来《从唱片看梅兰芳歌唱的发展道路》,许姬传、许源来《忆艺术大师梅兰芳》,中国戏剧出版社,1986,第51页;268面,数据来源于薛观澜《我亲见的梅兰芳》,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5,第267页。薛文指出:“梅氏已经出版的钻针粗纹唱片,共有九十面。钢针粗纹的唱片,则共有一百七十八面。钢针密纹唱片共有十面(密纹唱片大规模生产出版大约在1948—1949年,故肯定不属于梅先生老唱片范围,笔者未加以统计)。”民国老唱片研究的难点包括版本的重复,散落在海外的唱片难于统计等,这也给数据统计带来了麻烦。
[3]《梅兰芳唱片与录音资料统计》,《上海戏剧》1962年第8期(下文简称《统计》)。笔者将《统计》中的素材列表加以展示,便于查阅比较,此外,这个版本的统计数字为180面(包括复制和翻版,原文并未给出数据)。
[4]徐羽中《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唱片初探》,福建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5。
[5]柴俊为《梅兰芳的老唱片》,《梅兰芳老唱片全集》,中国唱片上海公司出版,2004,第30页。
[6]柴俊为《梅兰芳老唱片年表》,同上书,第112—115页。
[7]孔培培《一部京剧声音史——中国艺术研究院馆藏老唱片研究》,“声影中的戏曲:京剧老唱片、老电影学术研讨会”会议论文,2014年12月。本文附录表格,未能在《梅兰芳老唱片全集》的基础上有较大突破,笔者在文章中不再赘引。
[8]http://blog.sina.com.cn/s/blog_4cf1ec920101x96r.html,承蒙临祺轩主发来Word版《梅兰芳唱片断代年表》,特此表示感谢。
[9]梅兰芳首次灌音则为1920年的5月(见《梅兰芳唱片断代年表》),余叔岩首次赴沪演出的时间为1920年10月10日起至11月初(见陈洁编《民国戏曲史年谱》,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第53页)。
[10]罗亮生《戏曲唱片史话》,《京剧谈往录三编》,北京出版社,1990,第404页。
[11]许姬传《我和几位名琴师的往还》,《许姬传七十年见闻录》,中华书局,1985,第158页。
[12]同上。
[13]同上书,第158—159页。
[14]许源来《从唱片看梅兰芳歌唱的发展道路》,许姬传、许源来《忆艺术大师梅兰芳》,中国戏剧出版社,1986,第52页。
[15]舍予《上次梅剧录》,《申报》1922年6月1日,转引自《〈申报〉京剧资料选编》,上海市文化局、《上海京剧志》编辑部,1994,第218—219页。
[16]乐理《记梅兰芳之唱片》,《申报》1925年1月1日。转引自《〈申报〉京剧资料选编》,上海市文化局、《上海京剧志》编辑部,1994,第311页。
[17]梅兰芳《漫谈运用戏曲资料与培养下一代》,《戏剧报》1961年10月28日。
[18]薛观澜《我亲见的梅兰芳》,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5,第125页。
[19]舍予《记梅兰芳唱片》,《申报》1921年3月22日,转引自《〈申报〉京剧资料选编》,上海市文化局、《上海京剧志》编辑部,1994,第195—196页。
[20]舍予《唱片消息》,《申报》1925年3月4日,转引自《〈申报〉京剧资料选编》,上海市文化局、《上海京剧志》编辑部,1994,第337页。
[21]梅社《梅兰芳》,《民国京昆史料丛书》第五辑,学苑出版社,2008,第79—80页。
[22]许姬传《梅兰芳表演体系的形成和影响——缀玉轩诸老和梅兰芳》,许姬传、许源来《忆艺术大师梅兰芳》,中国戏剧出版社,1986,第48—49页。
[23]陈彦衡《旧剧丛谈》,张次溪编《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续编》下册,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第860、851页。
[24]柴俊为主编《京剧大戏考》,学林出版社,2004,第351页。
[25]柴俊为主编《京剧大戏考》,学林出版社,2004,第361页。
[26]柴俊为主编《京剧大戏考》,学林出版社,2004,第364页。
[27]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中国戏剧出版社,1987,第100页。
[28]柴俊为主编《京剧大戏考》,学林出版社,2004,第352页。(www.xing528.com)
[29]柴俊为主编《京剧大戏考》,学林出版社,2004,第368页。
[30]梅社《梅兰芳》,《民国京昆史料丛书》第五辑,学苑出版社,2008,第148页。
[31][美]魏莉莎、马妍《梅兰芳在夏威夷:影响与传播的分层》,傅谨主编《梅兰芳与京剧的传播》(上),文化艺术出版社,2015,第11页。
[32]言清卿、余之《母亲言慧珠与“好爸”俞振飞:粉墨人生妆泪尽》,文汇出版社,2009,第63—64页。
[33]同上书,第132—133页。
[34]即1984年中国唱片公司出版的《梅兰芳唱腔选集》7—16集的音响。
[35]陈琨《周信芳演出剧目一览》,周信芳艺术研究会《周信芳艺术评论集续编》,中国戏剧出版社,1994,第485页。后陈琨又撰写《关于周信芳剧目的补充与更正》一文,发表于《周信芳艺术研究会会讯》第16期,周信芳演出的剧目应在600个以上。
[36]柴俊为《京剧时评三题·大师的最终选择》,蒋锡武主编《艺坛》第四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第12页。
[37]朱恒夫《论周信芳的戏曲表演艺术》,《中国戏剧》2011年第6期。
[38]周信芳《怎样理解和学习谭派》,《周信芳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第289页。
[39]周信芳《忆汪笑侬》,同上书,第397页。
[40]吴性栽《聪明而浑身是戏的周信芳》,曹其敏、李鸣春编《民国文人的京剧记忆》,中国戏剧出版社,2013,第74页。
[41]王梦生《梨园佳话》,《民国京昆史料丛书》第一辑,学苑出版社,2008,第128页。
[42]张古愚《愚翁说剧》,蒋锡武主编《艺坛》第五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第52页。
[43]玄郎《沪伶最相宜之角色》,《申报》1912年10月2日,转引自《〈申报〉京剧资料选编》,上海市文化局、《上海京剧志》编辑部,1994,第69—70页。
[44]金碧《海上最近之名伶(三)》,《申报》1925年2月16日,同上书,第326页。
[45]玄郎《新新舞台之近闻种种》,《申报》1913年5月14日,同上书,第145页。
[46]周信芳《怎样理解和学习谭派》,《周信芳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第286—287页。
[47]龚和德《试论周信芳》,《中国戏剧》1995年第2期。
[48]周信芳《怎样理解和学习谭派》,《周信芳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第285页。
[49]李伟《论周信芳演剧的文化性质》,《中国戏剧》2015年第5期。
[50]胡梯维《平剧的灵魂研讨》,《申报》1933年11月16日,转引自《〈申报〉京剧资料选编》,上海市文化局、《上海京剧志》编辑部,1994,第407页。
[51]周信芳《唱腔在戏曲中的地位——答黄汉声君》,《周信芳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第312页。
[52]李伟《论周信芳演剧的文化性质》,《中国戏剧》2015年第5期。
[53]柴俊为《周信芳的老唱片》,《京剧谈往录四编》,北京出版社,1997,第507页,文末附周信芳唱片表格。
[54]此表格依据中国唱片公司上海公司出版发行的《京剧大师周信芳唱片全集(唱词·赏鉴)》,此处根据最新研究资料,对错讹之处稍作更动,特此说明。此外蝂芹博文《周信芳先生的老唱片和老电影》(http://blog.sina.com.cn/s/blog_4cf1ec920102vomj.html)将1935年高亭公司录制的唱片,亦归在1936年,由于学术界并无定论,故仍暂以1935年为准。
[55]罗亮生《戏曲唱片史话》,《京剧谈往录三编》,北京出版社,1990,第411页。
[56]方善泽《麒派唱片的销路》,《梨园公报》1931年2月14日,转引自《〈申报〉京剧资料选编》,上海市文化局、《上海京剧志》编辑部,1994,第705页。1930年4月23日《梨园公报》之记载“蓓开唱片公司,特烦名人商请周信芳灌片六出,闻已接洽妥当,所灌已议定《投军别窑》、《打严嵩》、《扫松下书》、《萧何月下追韩信》、《路遥知马力》、二本《封神榜》、六本《封神榜》,定在星期二、三两晚分灌云”,可知这批周先生的蓓开唱片灌音时间似应在1930年4月底(蝂芹博文《周信芳先生的老唱片和老电影》,http://blog.sina.com.cn/s/blog_4cf1ec920102vomj.html)。
[57]周信芳《唱腔在戏曲中的地位——答黄汉声君》,《周信芳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第310页。
[58]吴性栽《聪明而浑身是戏的周信芳》,曹其敏、李鸣春编《民国文人的京剧记忆》,中国戏剧出版社,2013,第68页。
[59]柴俊为主编《京剧大戏考》,学林出版社,2004,第237页。
[60]柴俊为主编《京剧大戏考》,学林出版社,2004,第237页。
[61]秋文《古中国的歌——京剧演唱艺术赏析》,宝文堂书店,1988,第224页。
[62]同上。
[63]柴俊为主编《京剧大戏考》,学林出版社,2004,第229页。原文写的是“1932年蓓开唱片”,明显有误,故改为1930年。
[64]高盛麟《艺无止境》,《京剧谈往录四编》,北京出版社,1997,第39—40页。
[65]周信芳《继承和发展戏曲流派我见》,《周信芳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第339—340页。
[66]苏少卿《听麒派戏后感想(下)》,《申报》1940年2月20日,转引自《〈申报〉京剧资料选编》,上海市文化局、《上海京剧志》编辑部,1994,第518—519页。
[67]周信芳《怎样理解和学习谭派》,《周信芳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第284页。
[68]吴性栽《聪明而浑身是戏的周信芳》,曹其敏、李鸣春编《民国文人的京剧记忆》,中国戏剧出版社,2013,第83页。
[69]苏少卿《看周信芳戏兼论麒派》,《申报》1940年11月26日,转引自《〈申报〉京剧资料选编》,上海市文化局、《上海京剧志》编辑部,1994,第548页。
[70]张豂子《歌舞春秋》,《民国京昆史料丛书》第二辑,学苑出版社,2008,第367—368页。
[71]周信芳《怎样理解和学习谭派》,《周信芳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第286页。
[72]柴俊为《京剧时评三题·大师的最终选择》,蒋锡武主编《艺坛》第四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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