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对待灌音的态度,体现了20世纪成长起来的杰出艺人,对于外来文化和科技的接受程度。梅兰芳幼功在北京,成名在上海,充分汲取了海派文化博大、包容的精神养料,方才有了一代京剧大师的成就与辉煌,以下笔者从四个角度入手,对梅兰芳在灌音上的态度与理念展开分析。
首先,比起前辈谭鑫培对于录制唱片随意为之的态度与急于谋利的初衷,梅兰芳的眼界无疑高出了很多。1907年,百代赴中国本土第一次大规模录音,不少艺人已经从唱片迅捷广泛的传播效应中尝到了甜头,如乔荩臣、王雨田等这样的名票,其知名度也伴随着唱片的销售而日益提高。余叔岩首次赴沪演出,即主动向百代唱片公司提出灌音申请,没料想遭到华人经理张长福拒绝。作为余氏好友兼搭档的梅兰芳,想必事后必定会知晓这个信息,因此,梅兰芳在“梅党”文人的策划与支持下,对于“灌音”一事,自然是亲力亲为,竭尽全力。[9]罗亮生在《戏曲唱片史话》中就提到:“梅兰芳对于灌录唱片向来非常郑重。”给胜利公司录制《武昭关》时,陈彦衡还出谋划策,为原本增添了下句。由于罗亮生本人就在现场,因此,这段记录也就显得格外详细生动。[10]梅兰芳在灌制唱片前,对于选词择腔等细节非常慎重,一定要做到满意方才进行。不仅如此,梅兰芳还要求助手把唱片起首,敲几记锣,打几下鼓,胡琴过门多少板眼,运腔使调,如何转折,均一一记下,并在灌录之前悉心对照揣摩。若唱片灌制过程中出现些许瑕疵,或不甚称意,梅兰芳必定要重新灌制,直至完美方可,在此过程中,不接受新的唱片灌制任务。此外,在唱片灌录时间的把握上,梅兰芳也是精益求精。剧目唱词商定之后,梅兰芳即开始作时间上的试验,力求全片时间控制在三分十五秒。如有超过或不及,就先在胡琴过门及锣鼓点子中进行伸缩;若还是不行,则在腔调中加以增减,反复研究,不厌其烦。梅兰芳的这种职业精神和态度,令所有与其合作过的唱片公司均极为满意,故而,梅兰芳成为灌片最多的民国京剧艺人也就不足为奇了。
其次,梅兰芳在整个灌音过程中,非常注重团队的配合和建议,绝不以大牌自居,良好的人缘基础,也让梅氏在菊坛如鱼得水。上文介绍过,场面对于灌音者的重要性,梅兰芳身边的文场徐兰沅和王少卿,也是一等一的角色,在音乐伴奏和唱腔设计上,梅兰芳往往要事先与他们商量,二人也颇为勤力,将梅兰芳的演唱衬托得更富韵味。徐兰沅曾做过谭鑫培的文场,颇受老谭青睐,水平之高自不待言;王少卿作为新一代的年轻文场,更有青出于蓝之势。徐兰沅赞叹其曰:
操琴者讲究带字,譬如拉一个“工”字,能够带出别的音,就显得丰富有味。但要带得自然,如果为带字而带字,拖泥带水,堆砌臃肿,就令人生厌了。少卿在自己这一点上做到不多不少,干净大方。他的伴奏技巧,并不专在一字一音的细节着眼,而是从整体出发,巧妙地烘托着唱腔的韵味,表现出精力弥满,大气磅礴的风格。[11]
许姬传也称赞王少卿在演奏时,“快的时候是从容匀净,慢的时候是紧凑绵密。特别是由快转慢,由慢转快的时候,都能衔接无痕,使演唱者得以尽量发挥,毫无顾虑,达到血肉相连、舒畅和谐的境界”[12]。在唱腔设计上,王少卿曾采用刘宝全的大鼓和滦州影的唱腔,这两种曲调当时在北京是很受欢迎的。所以他很自然地把这些民间曲调运用到过门和唱腔里,受到青年琴师的欢迎,争相仿效。[13]1948年,王少卿改拉胡琴之后,几乎不大使用能够炫出琴师技巧的加花过门,他认为还是收敛些更有味儿。这不仅是技艺上的境界,更是人生的一种境界,有了这样的“绿叶”,“梅花”怎会不红?
再次,梅兰芳对唱片业的商业本质有着极为清醒的认识,他曾说过“解放前的灌的唱片,时间规定每面三分钟,唱片公司的要求总是希望你多灌几句,有些唱片的尺寸就不免赶落,让人听了不舒服”[14]。既然是商业传播,梅兰芳也很会利用灌片进行自我推广和宣传。1920年旧历二月十四至四月初七,梅兰芳赴沪利用灌片进行自我推广和宣传。1920年二月十四至四月初七,梅兰芳赴沪演出的剧目有:
《彩楼配》、《玉堂春》、《汾河湾》、《探母》、《武家坡》、《御碑亭》、《虹霓关》头二本、《醉酒》、《珠帘寨》(以上属青衣旦戏),(《樊江关》一次)、《千金一笑》、《嫦娥奔月》、《散花》、《葬花》、《上元夫人》、《献寿》(以上属古装戏),皮黄《春秋配》头二本一次,小生《射戟》一次,《木兰从军》头二三四本各二次,《游园惊梦》、《狮吼记》、《玉簪记》、《拷红》(以上昆曲戏计四出),时装《邓霞姑》一次,吹腔《贩马记》三次。统计二十五出。惟《散花》演有六次之多。《游园惊梦》及《汾河湾》亦各演三次。(却酬)[15]
其中《嫦娥奔月》《天女散花》《黛玉葬花》《木兰从军》等皆是梅氏新编剧目。梅兰芳第一次灌片,着意推广他在这些新戏里的新唱段。百代公司更是积极宣传,推出新人、新戏、新曲,利用这个机会取得广告效应和卖点,两者可谓双赢。因此,对照梅兰芳的演出史和梅兰芳的灌片史,其中存在不少呼应关系,本书仅举一例,也算是管中窥豹。
梅兰芳新编剧目唱片灌制一览表
随着梅兰芳名气的与日俱增,关于梅兰芳唱片的广告宣传也是不惜笔墨:
福州路得胜公司,近制梅兰芳新片六种,除《廉锦枫》、《红线盗盒》、《天女散花》、《御碑亭》诸剧已为读者诸君介绍外,尚有《六月雪》、《西施》、《贵妃醉酒》及梅之琴师等合奏之音乐,兹再绍介如下:
《六月雪》 是剧为青衣重头戏,吃力而难讨好。故梅来沪数次,未曾出演此剧。所唱反二簧【慢板】“莫来由遭刑陷受此大难”一大段,凄凉动人、哀艳欲绝,令人不忍卒听。青衣反二簧剧,本不甚多,唱片中则尤属仅见;吉光片羽,弥足珍贵。
《西施》 西施一生事迹,妇孺皆知。演者既不能失之妖冶,又不能过于矜贵。昔观梅演此剧,叹为观止。今唱片中,为“独步屧廊”一段,可为全剧之精华。“水殿风来秋气紧”【二簧倒板】,及“月照宫门第几层”【回龙】,迂回有致,如泣如诉,如将一腔心事,和盘托出。其后转入慢二簧,亦凄楚动听。
《贵妃醉酒》 凡习旦者,必先习此剧,兰芳之于旧剧,根底甚深。唱此剧已臻炉火纯青之境,有驾轻就熟之妙。且纯用低音,而高低疾徐,莫不中节,尤为难得。[16]
最后,梅兰芳对于通过研习戏曲唱片,从而提高艺术水准也深有体会,他本人就是一个唱片收藏家,从诸多名家的唱片中汲取了不少宝贵的经验。同时,他也注意到通过戏曲唱片进行理论总结的重要性:
我打算抓工夫细听一下自己各个时期所灌唱片,从里面找出嗓音、唱法变化过程,然后总结出一套经验。因为青年演员只听过我近年的唱法,从过去的唱片中,可以听出我所走过的道路,对他们也许有些用处。[17]
因梅兰芳过世较早,他的唱片理论没有得到系统的阐发,是梨园界的重大损失,梅氏唱片在当前振兴戏曲的时代大背景下,理应发挥更大的作用。(www.xing528.com)
纵观梅氏一生的演艺生涯,有不少令人称道的战略眼光和举措:灌制唱片,利用唱片最大程度地赢得商业利益和扩大观众基础,自然是其中之一。此外,笔者还要指出,梅兰芳并非只是在当时的热点上做文章,他对很多问题都有自己独到和清醒的认识,而某些思路上的触类旁通,让我们对他的行为也有了更为清楚的认识,从而钦佩之、仰望之。比如在早年勤学,后着力推广昆曲一事上,薛观澜就指出:
盖兰芳学习昆曲,有三个目的:其一,可以研究字音;其二,可以改善身段;其三,可从开锣第二三出,一跃而唱压轴戏(此时之大轴夙为武行所占)。诚以物以稀为贵,此时昆曲已被皮黄所压倒,故学习昆曲者,已如凤毛麟角只不可多得矣。[18]
眼界决定高度,用在梅兰芳先生身上,诚哉斯言也!
梅兰芳从1920年至1936年,陆续灌音18次,唱片销路最好的,就是“四大名旦”为长城公司灌制的《四五花洞》(1932年1月)。梅兰芳唱片史大致可以分为探索期和成熟期两个阶段。
探索期:1920年—1925年。梅兰芳对这一时期的唱片不太满意,那个时候,录音技师不懂京戏,安排乐队位置也不够恰当,导致各种乐器发音不甚协调,录音效果也是大打折扣。这固然是录音技术上的缺憾。其次,梅兰芳探索时期的唱片还是保留了不少老的唱法,主要传承了陈德霖这一派的路数,但嗓音不如陈尖细。唱片甫一问世,虽有可观之处,但亦有不少缺憾:
《散花》系头场之拉四面,慢二簧四句唱完,夹用反调。如“春梦乍醒”之住,“终成梦境”之转,俱极幽扬婉转。彼宗石头,稍一改易,便觉新颖。第一排之二句,与第三排之二句,腔不怒同,改用平抑尚好。末之尾声,落末眼亦合。至第二排末腔,采以两种转调于一处,尤见实艺,所以认为佳品也。《葬花》及二簧,只有四句,嗓欠裕如,而调则灵活不可思议。“空劳牵挂”行腔极尽回旋之致。“镜里昙花”亦含幽怨之情。至参加西皮于内,非细为咀嚼者,不足以辨其毫厘。特此折未完,不无缺憾。《虹霓关》【二六】连【流水】,词多调繁,片质不敷容纳,抹去两句,仅勉终曲,故小腔皆较台上欠到,实不免有急促之景况耳。[19]
1924年,梅兰芳访日曾录有戏片5张,由得胜公司经售,甫一问世,瞬间售罄。但是,有评论者对其中的《贵妃醉酒》《天女散花》二片不甚满意,认为前者“精神较差”,后者“大千腔板槽欠稳”。[20]
1926年以后至1936年,梅兰芳的唱片灌制进入了成熟期,其原因可以归结为以下几点;
首先,梅兰芳在艺术道路的选择上,从陈德霖开始向王瑶卿倾斜。梅氏和王瑶卿的嗓子都是宽亮嗓子,音质明净清纯,但容易“塌中”。梅兰芳在“塌中”一年后即慢慢恢复,不能不说是个奇迹,而王瑶卿却因此告别了舞台生涯,专门创制新腔,进行教学工作。由于有了“塌中”的经历,王瑶卿所制新腔并不特意拔高,而是从低处下功夫,较为柔和抒情,与梅兰芳的演唱风格非常契合。因此,1925年11月,梅兰芳在高亭公司灌制的《天女散花》《嫦娥奔月》《西施》等唱段,在唱法上已发生了很大变化,行腔、运气格外舒展,但依旧保持着原来青衣的唱法特色。
1923年,梅兰芳排演《西施》时,在乐队里加了一把二胡,并特约王少卿伴奏。梅兰芳、徐兰沅、王少卿共同设计唱腔,梅派唱腔的革新创造,应该说是从这本戏开始的。而且此后编演的新戏,都是按照这一条原则来设计唱腔的,例如《太真外传》的反四平调及《生死恨》的四平调都是独创的新格。1928—1929年灌制的一系列唱片,如《太真外传》“反二黄”(新乐风唱片公司,1928年),《宇宙锋》“西皮慢板”(胜利唱片公司,1929年),《凤还巢》“西皮原板、流水”(高亭唱片公司,1928年)等,梅氏在风格偏刚的陈(德霖)派基础上,吸收了王(瑶卿)派的柔,从而创造出刚柔相济的梅派新腔,行腔吐字,换气发音,灵而不飘,沉而不滞,宽亮的嗓音也更加饱满。等到了1935年,梅兰芳分别在百代唱片公司灌录《玉堂春》,在高亭唱片公司灌录《生死恨》的时候,梅兰芳的唱腔还在发展,但是已从绚丽归为平淡,真正走向了返璞归真的境界。
其次,梅兰芳在昆曲上下了不少功夫,这对于其行腔吐字中的咬准字音来说,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梅氏演出《黛玉葬花》时,有论者曰:
梅兰芳唱此一段音调固清逸超群,而其妙处在能旋唱旋作,身段一举一动与词句音调中之神态符合,斯非慧心人曷克刻画入微,然非娴习昆曲者,亦不能形容得若是韵贴也。兰芳传神作态之妙,固在细腻柔媚。而其所以细腻柔媚者,强半从昆曲中得来,是故,演京戏者,必具有昆曲之根柢,乃能雅致。最近如谭鑫培、王鸿寿辈,其所以能夸优伶之巨擘,罕弗从昆曲中锤炼得来者,可惜而今知音者鲜矣。[21]
由于梅兰芳运用了一部分昆腔唱法,使嗓音日益宽亮,唱腔上日趋精炼,平淡中现出情韵,这一点在下文还要提及,此处不再展开。
1929年,在梅兰芳灌片史上是一个特殊的年份,它不仅是梅兰芳灌制唱片数量最多的一年,也是其与唱片公司合作最多的一年。此前,梅兰芳仅与百代、胜利、高亭三家唱片公司有过合作,而这一年,蓓开、新乐风、大中华三家公司均纷纷抛出合作的橄榄枝。这也是30年代前后,中国唱片业进入黄金时期,各大唱片公司激烈竞争的真实写照。这一年他与蓓开、新乐风、大中华、高亭、百代、胜利等多家知名唱片公司合作灌音,共灌制唱片31面之多。
梅氏在这一年的唱片“井喷”,当与他在1927年《顺天时报》举办的“五大名伶新剧夺魁投票活动”中夺魁,并被《顺天时报》推为“伶界大王”不无关系。同时,也为1930年的访美积累丰富的唱片资料。
1930年梅兰芳自美回国之后,使得他重新认识到传统剧目的重要价值,此后灌录的剧目出现了向传统戏回归的倾向,与此前侧重推出新戏的灌音思路形成了鲜明对比。1936年,他以《打渔杀家》《四郎探母》和《游龙戏凤》三出经典传统剧目,结束了自己民国时期的灌音历史。其艺术观和演剧思想的转变轨迹也由此得以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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