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三鼎甲”中的汪桂芬早亡,孙菊仙避祸沪上,“伶界大王”谭鑫培最终成了生行的领军人物,被伶人们奉为圭臬。艺术发展的规律在于不断地打破樊笼,推陈出新,民国年间生行人才辈出,在“宗谭”、“摹谭”的基础上,个中翘楚在唱腔上精研细磨,广开流派,以推动京剧艺术向更高层面发展,余叔岩就是其中极具代表性的人物。余叔岩(1890—1943),名第祺,祖籍湖北罗田。幼时用过“小小余三胜”艺名,后改用余叔岩名。出身梨园世家,祖父余三胜,父亲余紫云。余叔岩幼从吴联奎学京剧老生戏,辛亥革命后拜谭鑫培为师。
余叔岩是“谭派”老生最全面的传人,也是“余派”老生的创立者,他的京剧老生艺术之所以受人推崇,达到如此高明的艺术成就,可以归结为以下几个原因:首先,他认真钻研,转益多师。余叔岩虽拜在谭鑫培门下,但事实上得谭之口传身授甚少,大多靠他本人在场外潜心琢磨,悉心求教而来。姚增禄、王长林、李顺亭、钱金福、陈德霖、程继先、陈彦衡、王荣山、鲍吉祥等均是他请益的良师;其次,他功底扎实,能戏颇多。余叔岩出身于梨园世家,从小耳濡目染,并有扎实的武行功底,全面掌握了包括唱、念、做、打、翻等京剧基础艺术,戏路甚宽,文武昆乱不挡;最后,他的两个搭档杭子和、李佩卿,堪称场面中的一流好手,杭子和可说是鼓师里的余叔岩,胡琴李佩卿可说是琴师里的余叔岩。“十八张半”的传世,他们功不可没。
以上只是一个“面”上的粗浅总结,从京剧生行艺术的传承角度而言,还有更加专业客观的评论:
第一,叔岩是遵循谭派的。谭派的唱念法有一个特点,就是用湖广音念中州韵。因此有许多字音尤其是入声字,往往与北京音大有出入……所以北京人学谭派是一件难事。偏偏叔岩与谭氏同乡(湖北罗田),亦能做鄂语,所以在念字一方面,占了极大便宜。
第二,叔岩幸而赶上了谭氏晚年,亲聆目睹,印象自然较深。叔岩以后的人,根本没有这个条件。因此,叔岩也占了便宜。
第三,谭氏腔调、唱法,极为考究、细致,学者往往差以毫厘,失诸千里。谭氏一生唱腔,唯琴师梅雨田知之最详,审之最精,且谱有工尺。梅曾以半数赠与陈彦衡。……而叔岩受业陈门,所得独多。所以学谭自较余人精确。根据这些原因,所以余叔岩就成了谭氏唯一的传人。[100]
在灌录唱片上,余叔岩则比谭鑫培体现出更开阔的视野,更积极的态度,他的“十八张半”被吴小如先生誉为“无上珍品”。
关于余叔岩灌制唱片的大致情况如下:
余叔岩成名后,先后在百代(1920)、高亭(1924)、长城(1932)、国乐(1940)等唱片公司灌过37面唱片(由杭子和、白登云司鼓,李佩卿、朱家夔、王瑞芝操琴)。这些唱片包括除【反二黄】之外的各种板式唱段,在《断臂说书》、《一捧雪》中有念白,这些唱、念格调清雅、韵味醇厚,可以用以研究余叔岩在四声、尖团、辙口、上口、三级韵、用嗓、发音、擞音、气口等方面的掌握和运用情况。另外,这些唱片中的杭、白之鼓和李、朱、王之琴也不同凡响,在他们的伴奏下,余叔岩演唱的效果更加圆满。[101]
引文中,余叔岩灌制唱片的年份有不少与目前最新的研究成果存在差异。其中,百代和高亭的录音年份均在1925年,长城录音年份在1932年,而最后国乐唱片的录音时间则在1939年,[102]明晰地反映了余叔岩“摹谭”、“成熟”、“创派”的三个阶段。
在这三个阶段前,也就是余叔岩还处在“小小余三胜”(1903年,余叔岩14岁)时期,他就曾经灌制过唱片,至于在哪个唱片公司灌录、灌制的唱段有哪几种、唱片片心上究竟以何名出现,则众说纷纭:
叔岩,余三胜后裔,袭祖父名曰小小余三胜,在津极获盛名,百代公司尚留其当年之《碰碑》、《文昭关》旧声。其腔花哨而沉重,唱《文昭关》之“一轮明月”之“一”字,乃另一格,人呼之为“十三吚”,与“十三咳”并称。[103]
余叔岩在十余岁时,曾由百代唱片公司的前身“牟德利”唱片公司灌录《空城计》等戏唱片。当时的唱片还只是一面发音。[104]
叔岩居津,声名日噪,乌利文洋行,因屡屡挽人请求,收得留音戏片三张,一为《碰碑》,一为《空城计》,一为《庆顶珠》。凡购戏片者,皆争相罗致,该行遂亦居为奇货,不肯轻售,购者必加价始能得之。其见重于当时,于此又可见一般矣。[105]
从唱片史的角度来分析,第二段引文中提到“百代公司的前身‘牟德利’唱片公司”,明显是一处硬伤。“牟德利”通常写作“谋得利”,乃是专门发行胜利公司唱片的洋行,与百代公司并无干系;[106]第三段引文中的“乌利文洋行”,在1905—1908年,专门安排哥伦比亚唱片公司在中国市场中文唱片的录音,并代理其在华销售业务,此代理业务于1909年中止,后由老晋隆洋行接手。[107]
回忆往往是不可靠的,再加之唱片业进入中国初期,鱼龙混杂,赝品颇多,所以记载往往多有出入。以下几位亲耳聆听并收藏当年“小小余三胜”唱片的专家,观点则较为相似,可谓是目前比较权威的说法。据张宇慈回忆:
叔岩在“小小余三胜”时期灌过《空城计》城楼的西皮慢板……两面;《打渔杀家》西皮“昨夜晚吃酒醉……”一面;《托兆碰碑》二黄“金乌坠玉兔升黄昏时候……”两面,共五面。在他成名后,曾打算收回早期灌的唱片,但事实上不可能,所以他后期以余叔岩的本名,重灌这几段,意在说明前后的区别。[108]
吴小如先生曾在60年代初,亲耳聆听过这“两张半”唱片,并有很重要的说明:
此外,还想补充两点。一、这两张半唱片片面题名皆误作“小余三胜”;二、唱片为旧倍克公司(笔者按:即蓓开公司前身)所录制,叔岩成名后,这家公司早已关门,想收回也不可能了。叔岩晚年曾托人重价物色这几张古董,终未买到。所唱虽不中听(只有这张《托兆碰碑》还不错,依稀有叔岩后来的韵味),但作为文献资料,还是难得的。[109]
临祺轩主张洪涛的观点和吴小如则较为相似:
本人所见BEKA蓝芯所谓“仙鹤喇叭”版“小余三胜”唱片主要有以下几种:⑴《碰碑》两面,片号20861、20862;⑵《空城计》两面,片号20863、20864;⑶《庆顶珠》一面,片号20866。尚有一种署名“小余三胜”的《碰碑》此类唱片一面,片号20802,与竹卿《滑油山》20801合为一张。尚有哥伦比亚60***系列署名“小余三小胜”《空城计》一种,不知和“小小余三胜”有何区别?[110]
综上所述,余叔岩少年时期所灌唱片,可以肯定的几个要素是:一、唱片公司为旧倍克(蓓开公司前身);二、唱段为《碰碑》《空城计》和《庆顶珠》(即《打渔杀家》);三、片心所用名为“小余三胜”。而乌利文洋行代理的哥伦比亚唱片公司灌制的“小余三小胜”唱片,则极有可能为赝品。(www.xing528.com)
唱片科技进入我国伊始,包括谭鑫培在内的大多数伶人,还是采取了一种保守观望的态度。但随着唱片业的发展,唱片传播的便捷、快速、广泛,逐渐为众人所了解,灌制唱片成了艺人为大众所熟悉、提高知名度的一种手段。余叔岩眼见谭派老生王雨田灌制唱片之后,名望大著,便请罗亮生等人出面与百代接洽灌制唱片事宜,不想连连遭拒。
1921年,余叔岩搭入了俞振庭的双庆社。双庆社是双头牌制度,余叔岩自是头牌老生之一。此时,始露演《空城计》、《骂曹》、《探母》等戏。而这时梅兰芳与杨小楼组建了崇林社,排出轰动京城的新戏《霸王别姬》,观者如潮。余叔岩亦不示弱,别出心裁地贴出一出“谭派”《辕门斩子》。因余叔岩此刻已被视为“谭派”嫡传,谭鑫培生前《斩子》很少演出,此戏一经余叔岩贴出,立刻满堂,比起大红大紫的《别姬》来,毫不逊色。可见此时余叔岩已具有与梅、杨同等的叫座能力了。这一年百代公司邀余灌制了第一批唱片。[111]
此时的百代后悔不迭,出了大价钱,才录制了先前当作无足轻重的余叔岩的唱片。灌制唱片的年份则是1925年。[112]此次灌音共灌制了包括《捉放曹》《卖马耍锏》《法场换子》在内的十个经典唱段,共十三面。同年年底,余叔岩又在高亭公司录制了《洪羊洞》《珠帘寨》《搜孤救孤》等十个唱段,共十二面。在这一年的百代、高亭灌音曲目上,有一类是余叔岩精心研究,为当时观众所欢迎剧目的重要唱段及念白,如《八大锤·说书》(二黄摇板、念白)、《一捧雪》(二黄导板、叫头、回龙、原板)、《搜孤救孤》(二黄原板、导板、回龙、原板)等;还有一类,就是与乃师谭鑫培在百代灌制的同一剧目的不同唱段,这一点下文还将稍作展开。
余叔岩对于剧目、词句、段落和时间等问题非常讲究,他还声明:“录音不能像上台演出那样必须有固定时刻,而要看他嗓音是否顺当,来决定录不录。”[113]
……所以等到约定录音日期,(徐小麟,高亭唱片华人经理:笔者注)关照技师宁可一切准备好了等待,届时他来不来录,只能随他来电话决定……有一天等到很晚,才接到叔岩来电,说今天准灌。当时大家(包括一班来旁听的)听到都轰动了起来,感到兴奋异常。
当晚,余叔岩接连灌了六张唱片,“没有一张需要重灌,这是难能可贵的”[114]。其灌制唱片的认真态度可见一斑。
余叔岩嗓音上的特点在这次灌音过程中也得到了体现:他的嗓子虽然好像细小,其实是声音拢聚(拢得住字音)。样片试灌后,才发觉叔岩的唱时凑得越近越好,毫无炸声,对蜡盘的纹路也没有影响。换句话说,录制唱片弥补了余叔岩本身音量和音色的不足,故有“余过了电可真好听(话筒美化了声音)”[115]一说。
1932年,余叔岩大病初愈,又在长城唱片公司灌录了《捉放宿店》《打渔杀家》《失街亭》等六个唱段,共计八面。当时灌音的情况大致如下:
灌片之程序:第一片为《捉放宿店》,第一面唱毕,叔岩谓嗓子不好,坚要重灌,余则以全部灌毕后再灌不迟相推托。俟四片完成,果又重灌《宿店》一片,但叔岩要求放听,余则未允照办。第二片《庆顶珠》、《失街亭》,第三片《摘缨会》,第四片《乌龙院》、《打严嵩》。《摘缨会》一片之报名、附带报有“赠与李徵五先生留作纪念”字样,四片灌成,东方已鱼白亦。[116]
余叔岩的嗓音,愈夜愈亮,所以此次灌音时间和高亭灌音时间相仿,皆为凌晨时分。美中不足之处在于余氏咳嗽未愈,只得在胡琴过门处,远离话筒,将痰液吐入随身所带獭皮帽中,然后靠近话筒润喉再唱,其精神毅力可嘉,确有一代大师风范。这个时期灌制的唱片,代表了余氏成熟期的风格,《乌龙院》(四平调)、《打严嵩》(西皮散板)、《打渔杀家》(西皮原板、二六)等唱段,体现了其与众不同的个人风格,深受行家赞誉。
1939年,余叔岩在国乐唱片公司(后更名为太平公司)灌制的四面三个唱段,堪称其晚年炉火纯青之作:
前几年国乐公司邀余氏灌片,共得二张,一为《沙桥饯别》,一为《伐东吴》和《打侄上坟》。第一批新片甫到津即售罄,以不耐久候,于是往密友处借得唱片藉资早聆雅奏。此为余氏最后灌片。[117]
彼时并应国乐公司之聘,得最高数万元代价,灌《伐东吴》、《沙桥饯别》唱片,为余最后随胡琴高歌,音韵较前越讲求,声调较前越沉稳有味。《伐东吴》之“黄汉升撩袍……”等句,均足以使学余者倾倒万分。今日余逝,学余之伶票失一准绳,《伐东吴》、《沙桥饯别》为遗作矣。[118]
在长城与国乐录音阶段,余叔岩已不满足于单纯唱功的展现,而是在唱腔的加工设计上动了不少脑筋,如《摘缨会》《沙桥饯别》《伐东吴》等,让听众感觉与大路的唱法迥异,更深切地感受到余派唱腔的不同凡响,从而争相传唱,流行一时。
这堪称教科书级别的“十八张半”唱片,在同行和票友心中,也许各有其最心仪之作,但有人问及余叔岩最满意哪一张时,余的回答却有些出人意料:
“《一捧雪》。”余答。“莫成是个家院,可又是位义士,临危受命,替主一死,毫不勉强,义薄云天!这是人与人之间的最高境界,能以高昂流畅的嗓子唱出,振聋发聩,真是天下第一快事!”“哪一段儿自己认为唱得最洒脱?”我问。余说:“《桑园寄子》。别看只几句二黄散板,那可是邓伯道脑海里翻来覆去的思考,最后出了人的最高品质——绑子于树,背侄而去,人心都是肉长的,哪能不痛?”[119]
余叔岩于灌音一事极为严苛,在百代公司灌制的《八大锤·说书》一面,长城公司灌录的《打严嵩》一面,余氏自认为不甚理想,并建议唱片公司销毁,然而听众对这两面比较欢迎,《八大锤·说书》一面已被时人及后人,视作了解余叔岩念白的重要资料。
王安祈用“雅正精纯”四个字来形容余叔岩的唱,这和余叔岩身上独特的文人化气质是分不开的。余叔岩孤傲冷僻的个人心性,“春阳友会”的潜心钻研,咬字用韵的苦心孤诣,最终回荡在留声机飘出的雅致唱腔里。以下表格代表了余叔岩唱片研究的最新成果,兹整理呈现如下:
余叔岩的“十八张半”唱片[120]
续 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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