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鑫培贵为“伶界大王”,其灌制的前“一张半”被世人目为经典。老谭的唱功虽然了得,但是司鼓李五、操琴梅雨田也是功不可没,演唱、伴奏相得益彰,当年在清宫戏台上,慈禧太后听的就是这三人。[83]
陈彦衡是谭派名票,也是谭的挚友,对谭鑫培后灌的六张唱片不无惋惜:
“这批唱片发行后,我曾对鑫培说,你唱了一辈子戏,名震中外,北京城里口头语‘无腔不学谭’,就留下这几张片子,应该好好儿计划一下,胡琴、鼓找谁?唱些什么戏?把时间掐好,譬如刘顺打鼓,假使约我拉胡琴,我可以不受酬报,尽义务。你就图省几个钱,现在你把后灌的和《洪羊洞》、《卖马》比一比,差了一大块,我真替你难受。”彦老说:“他听了我的话,半晌不说话,看出是后悔的样子。”[84]
王家熙指出其中弊端:
第二期六张确有许多不能尽如人意之处。谭嘉瑞的演奏水平,与梅雨田相距很远,而且如《乌盆记》“祖居有数代”一句,显然拉得没有板。此次录音前缺乏周密策划,时间算得不准确,《托兆碰碑》唱到“金沙滩双龙会”半句即戛然而止;《捉放宿店》唱到“看此贼睡卧真个潇洒”,由于时间的关系,谭老只得临时改腔,而他在台上从来没有那样唱过。[85]
用京剧的内行话说,胡琴和司鼓均被称为场面,场面分“文场”、“武场”,由胡琴和鼓各自领衔:
场面有文武之别,武场以鼓为领袖,小锣、大锣次之,文场以胡琴为领袖,月琴、三弦次之。胡琴带笛子、七钹,月琴带大钹,三弦带武剧堂鼓,二人又带唢呐,以六人为限。[86]
名角演剧,场面必择好手,而尤以打鼓者为重要。盖打鼓者为场面领袖,非与演剧者性情心思息息相通,不能得心应手。长庚时有顾某与其子章圃,鑫培时有郝六、李五,皆打鼓中巨擘。此外如李大、何九、王景福、刘顺,亦其中好手。大抵打鼓者,贵能博通剧中之关键,而辅助演者之精神,尤以鼓点简洁大方、不落小家俗派为正宗,故观剧者但闻锣鼓便知为名角登场。[87]
胡琴与唱有密切之关系,其重要不在鼓板之下……雨田胡琴,刚健而未尝失之粗豪,绵密而不流于纤巧,音节谐适,格局谨严,又是偶用花点,不必矜奇立异,自然大雅不群。其随腔垫字与唱者嗓音气口针芥相投,妙在游行自如,浑含一气,如天孙云锦,无迹可寻,洵可称为胡琴圣手。[88]
听众欣赏唱片,由于只能欣赏到演唱和伴奏,看不见身段和表演,因此,场面的重要性不可或缺,唱片研究不能不提此重要环节。
为谭鑫培伴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谭鑫培天赋异禀,又习惯出新求异,因此,每次演出,或是每次灌录唱片,伴奏者都要小心翼翼,唯恐失神走板。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谭鑫培怕别人偷学其唱腔,即内行说的“捋叶子”,所以,每到要使出好腔的地方,就故意换一种唱法,这就需要有一个在场面里实力相当于谭鑫培的高手托着才行:
谭伶为老生领袖,固已无人不知,而其演唱恒不守法,腔调之高下,音节之长短,均自出机杼,令人无从捉摸。故叫天登台,须辅以好胡琴。大琐之胡琴,能随其腔调音节高下长短,左宜右有,无不如意。而叫天之唱功乃愈佳,而大琐之胡琴亦益著,是可谓中和元二妙。[89]
凡唱《碰碑》第一段【慢三眼】、往往失之散漫,至“大郎儿”,急转直下,又不能停留,指前后尺寸悬殊。谭氏此段,起句即凝练合度,以下句句精密,宽而不散,紧而不促,至“大郎儿”,一气呵成,恰合【快三眼】尺寸,梅雨田胡琴,【快三眼】纯用双弓串合,于细针密缕之中游刃有余。而打鼓李五又能提纲挈领,相辅而行。其疾徐顿挫,三人若合符节,洵称绝技。[90]
原本场面都是各戏班自己提供,但是自从梅雨田、李五成了谭鑫培的左右手后,名角纷纷仿效也开始自置场面,一旦搭配相对固定,也决不轻易更换。
梅雨田、李五相继离世后,谭鑫培再唱《碰碑》,尤感吃力,感觉如痛失了左右手:
余询谭此次到沪,何以打鼓板之李五,拉胡琴之大锁(笔者按:应为琐),皆未见。谭叹息曰:皆于今年死矣!喜听我戏者,闻梅胖子死,莫不叹惋,余失此左辅右弼,虽复登台,已无兴趣矣!余闻之亦大不乐。复问曰:梅大锁既死,何人堪任此职?谭曰:余带一邱姓,勉强能拉,山中无老虎,猴子称代(大)王,诚可叹矣!
嗟夫,梅大锁死,谭某之戏,必稍减色。若《打鼓骂曹》一出,梅胖之胡琴,鑫培之鼓,缓急相应,其音若拈在一处,不复能分何为胡琴,何为鼓音。谭某之鼓,亦真可谓绝技矣!回首思之,已成隔世。宁不可叹耶?[91](www.xing528.com)
这里还要顺带提一下,虽然好的场面能够令演唱者如虎添翼。但是,封建时代的艺人之间,免不了会包藏私心,甚至尔虞我诈:
《骂曹》一剧,重在击鼓,名角擅长者,桂芬而外,谭氏最精。佐以雨田胡琴,音节铿锵,如出金石,可谓神品。惟二人合奏,每至尾声,雨田胡琴紧与板连,而鑫培鼓点起于板后,微有参差,颇怀疑问。后询鑫培,据云:“雨田于收束处尚欠一句,故不能合拍。”余曾以鑫培之语告雨田,雨田以为老谭杜撰,此句绝无。然旧谱【节节高】后,实有一句收束,后接尾声,工尺虽异,老谭所云未始无据也。梨园内行,虽同力合作,每自负才能,各不相下,尔虞我诈,结习如此,贤者不免。[92]
晚清至民国年间,好的场面不少,如孙佐臣、梅雨田、徐兰沅、陈彦衡、王少卿、杨宝忠、高联奎等,都是名家好手。他们同时也是名伶灌制唱片时的不二选择,堪称绝佳组合:
至名伶自备之诸名琴师,今日资格之老,则当以兰沅为第一人。盖其一生,曾服侍两位大王(一谭一梅),此为近年琴师未有之遭际。彼虽未曾凭藉大王之势力以压制鼓手,然而鼓手对之,总不能由彼本人渐启其端。最近琴师地位,在场面上甚至在戏班,均已日见重要,如杨宝森之借重杨宝忠,李世芳之倚畀王少卿,皆为人所共知之事。[93]
不过,最能考量场面水平的还当属其即兴伴奏能力:
孙老元(笔者按:即孙佐臣)佐陈德霖为高亭公司灌了《虹霓关》、《彩楼配》、《孝义节》、《孝感天》等唱片,听说他俩没有对过腔,吊过嗓,是在蜡盘话筒边见面的,但唱拉起来如玉盒子般严密缝合,无懈可击,不论陈老夫子老腔、新腔,老元如影随形,不即不离。闭目聆之,令人心醉。[94]
同样是好的场面,一流的名角,给谭鑫培伴奏的,未必就适合余叔岩,反之亦成立:
余叔岩的唱及胡琴在留声机里真好听,并且一听那胡琴准知道是叔岩的片子,那胡琴的特征是一率(音帅)、二细、三严。
用“一裹圆”形容叔岩的胡琴虽无不可,但不如称之曰“一股劲”。把“一裹圆”三字留给宗伶兰沅,兰沅的手音珠圆玉润,是真正“一裹圆”。
兰沅是老谭的琴手,叔岩是谭派的大将,似乎二人早应合作,而从不闻问者何耶?这绝对不是意见或“公事”等等问题,而是路子根本不对。兰沅、叔岩都是琢磨鑫培有内心者,都是以谭享名者,二人走的可是一条道,愈是一条路上的路子不对,比大路上的别扭还厉害。[95]
场面固然相当重要,但是好的场面绝对不会因为自己技艺高超,而故意耍一些花腔,向观众讨彩,以至盖过演唱者的风头。这绝对是梨园行的大忌:
往时话片偏重在唱,胡琴同列场面附庸,每限于篇幅,删枝剪节,大段过门,悉归淘汰,亦无人注意及之。近年唱片如雨后春笋,聆者不废胡琴,有一面仅唱十字句慢板一腔,胡琴过门则大耍花点者,能手且互竞新奇,骎骎乎凌驾唱腔而夺其席,乃知万事显晦有时,胡琴云乎哉。[96]
最后再说说“伪谭片”,即假冒谭鑫培者灌制的唱片。据许姬传回忆,他所知道的“伪谭片”有以下数种:
较早的物克多公司(胜利公司前身)出版的所谓谭鑫培《打棍出箱》一面,背面是龚云甫《行路训子》。以后,胜利公司出版过一批假谭鑫培唱片,计有《田单救主》头二段,片号54711A B,注明谭鑫培、金少山合唱,头段是【二黄导板】:“听谯楼打四更玉兔东上……”二段是花脸伊立唱“御史街前下了马”,对白到“大王不准也是枉然呐”。《黄金台》头二段,片号54586A B,头段:谭鑫培、金少山对白从“乳娘与小妹,小妹同乳娘”到田单唱“一见奸贼出府门”四句【散板】。二段,田单唱:“千岁爷休得要大放悲声……”
还有伪片《秦琼卖马》一面,片号54712A,注明谭鑫培、王长林合唱,内容是从“店主东牵马”叫板起,唱到“摆一摆手儿你就牵去了罢”止,中间有丑角夹白。伪片《洪羊洞》一面,片号为54719A,注明谭鑫培唱《洪羊洞》,内容是杨延昭出场唱四句【二黄慢版】:“叹杨家保宋主心血用尽……”背面是假孙菊仙《忠臣不怕死》(即《骂杨广》)。[97]
王家熙则将自己听过、见过的二十八种(其实共十九面)假谭片制成表格,此处不再另列。[98]此外,蝂芹的博文《汪、谭、孙遗音新考(中)》[99]里,对“伪谭片”有更加专业的分析,可称是研究“伪谭片”的最新成果,由于篇幅过长,本书不再赘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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