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戏剧书简:《海尔姆兹小镇》

2019年上演的剧目《海尔姆兹小镇》，是一部原创作品。这是云艺2015级戏文系自编、自导、自演的毕业作品。值得一提的是，一般来说，在戏剧院校中，戏文系很少有毕业演出，多数都是剧本朗读会、剧本推介会，但云艺与众不同——戏剧学院的各个门类专业，都要了解舞台、熟悉舞台。只有这样，所习所做才能够在舞台上得到检验，学生也才能够理解剧场逻辑、行业规范，从而更有利于此后人生路上的专业之旅。由此，云艺戏文系与表演系、导演系、戏剧教育系等系部一样，都要完成一次毕业演出。

云艺戏文系的毕业剧目，都是以学生为创作主体，进行剧目原创的。由于毕业创作都以班级为单位，因此，其创作方式必为集体创作。这种集体创作有两种类型，供师生团队自选：第一种类型，是集体创作剧本，这种创作方式就决定了剧本情节要么是拼盘式故事，要么是冰糖葫芦串式情节，这样的剧本和剧场呈现具有趣味性和多样性，但整一性和深刻性就受到了限制；第二种类型，则是以某几个人为创作核心，作出完整的剧本后，由全班同学参与到排练演出的各个环节中，在呈现上共同完成这一剧目，这样做的好处是剧目完整性强、结构整一，且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但也因此使得同为编剧专业的其他未能进入核心创作组的同学失去了参与热情，最终变为小组作品，而非全班作品。

《海尔姆兹小镇》是以后一种方式创作完成的，平心而论，它是近些年云艺戏文系最好的毕业创作作品之一。其实，作品的构思来源于小品创作阶段2015级戏文专业胡译匀的一个“失败的构思”。构思大略讲述的是一个战争年代“逃兵”因思念妻子而回乡的故事。指导老师张瑾当时直指这个构思并不成立，因其不符合生活逻辑，于是，这个构思并没有成为小品创作阶段的素材。但到了毕业创作阶段，这个构思再度被提及，所不同的是，一旦将“战争年代”的纪实背景架空以后，大家惊喜地发现，这个构思有可行的空间。于是，在此基础上，编剧指导老师张瑾给予了这个构思框架以另一向度的内容——思想。

其实，从专业教学方面来说，老师们所能够传授学生的，首先都是技巧。学子们来到戏剧学院，学习四年以后，最基本的收获也都是技巧。但是，光有技巧，是不足以成为一个合格编剧的，关键在于技巧所表达的内容。《海尔姆兹小镇》正是如此。一个原本被否定了的构思框架，一旦装载了有思想的内容，居然变废为宝！张瑾将自己在四川汶川旅行的生活阅历和思考内容，注入了这个构思。她发现，地震后已经成为灾后纪念碑的汶川，居然弥散着一种奇特的心理：有人在消费英雄和地震死难者！那些曾经死难的纪念、伟大的纪念，被某些心态奇特的人当作商品兜售。这种无奈又气愤的感触形成对英雄的悲叹，其时埋藏在张瑾心头，但几年后，终于在胡译匀的构思框架中找到了形式！由是，思想遇到了技术，内容找到了形式，《海尔姆兹小镇》应运而生。

一如剧名所示，《海尔姆兹小镇》说的是一个架空的时代，选择的是一个架空的地点，构建的是一个架空的规定情境。但世事往往如此，越是变形的笔法，越是传神；越是架空的故事，越见骨血。在架空的海尔姆兹小镇，故事有理有节、张弛有度，虽都在意料之内毫无悬念，但又带着人性选择的因果必然，渐次展开了。

小镇的英雄布鲁斯牺牲了，他牺牲在战争的血火里，但为小镇带来了无比的荣耀。小镇的镇长很会筹谋，借着布鲁斯英雄的声誉争取拨款、招商引资、文化营销，为此，小镇迎来了经济发展的春天，所有的镇民为此得到了工作机会和经济补贴，生活得到了大幅度改善，而镇长也因此官运亨通，马上就要成为市长。

这一天，正当镇长在家举行感恩节宴会之际，长期与镇长保持亲密合作关系的裁缝上门了。裁缝的儿子犯了强奸罪，面临被通缉和制裁的命运。由于裁缝掌握了镇长的把柄，威逼要挟之下，镇长责令警长想个办法，让裁缝之子逃脱刑罚。警长灵机一动，向秘书胡诌了强奸犯的长相，发出了一张相貌与实际罪犯完全失实且信息含混的通缉令，而这张通缉令上的罪犯长相，是“大高个、大眼睛、白皮肤、脸上有一个刀疤”。

本来一切都相安无事地过去。但事情总是不遂人愿。战争中被传言“牺牲”的布鲁斯居然没有牺牲，他没有牺牲，只是负了伤，脸上多了一道刀疤，战争结束了，他回来了。但他一归来，由于与通缉令上的罪犯特征相似，更由于脸上的那一道刀疤，他被当作通缉犯关了起来。

得知消息的人们一个个来看布鲁斯。人们恐慌地发现，英雄归来。但英雄一旦归来，就意味着小镇的补贴、旅游的资源、纪念碑、博物馆、文化资源、政府津贴……全都化为乌有。唯一的希望是布鲁斯的妻子，但她“丧夫”多年，与布鲁斯曾经的朋友珠胎暗结，就差订婚了。镇长的荣升更是依托于英雄牺牲，所以更容他不得。

在此情境下，镇长劝慰布鲁斯的妻子，只要指认这个人不是布鲁斯，而是罪犯，就可以把布鲁斯送离小镇，这样既能保全小镇，又能保全布鲁斯，两全其美。妻子答应了。

于是，在指认罪犯的现场，布鲁斯被示众，妻子艰难地指认示众者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强奸犯。就在这一刻，镇长突然变卦，判处罪犯绞刑。所有的镇民在这一瞬间都拿起了绞索，合力完成了一场集体的绞杀。

而英雄被处以极刑的同时，镇长宣布，英雄纪念碑——揭幕！(www.xing528.com)

整场演出就此结束，从第一场纪念英雄的典礼到最后一场英雄雕像的落成，真正的葬礼终于启动，所有场次的所有服装都以黑白二色为主，整场演出，就是一场不动声色的漫长葬礼。

我们不厌其烦地复述情节的内容，意在与大家分享这个故事的可贵之处。演出的时候，在座的观众当然都猜得出所有的情节内容，因为，一旦规定情境构架成功，一旦人物关系、人物性格展示完毕，他们的行动就带有必然性，他们的选择就同样带有必然性。没有别的选择，而只有那唯一的选择：保全自己，牺牲英雄。

因此，不要因为你猜中了故事的结局而感到得意，也不必因为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而觉得情节“狗血”，这不但是人性选择的势所必然，更是我们自己的当下处境：英雄牺牲，宵小狂欢。更让人痛心的是，为了让群小活得更好，复活的英雄还得再牺牲一次、两次、三次，流氓的盛宴架构在对英雄的灵魂凌迟上，这何其残酷，又何其真实。这是文明的悖论，也是历史的循环。历经五千年的中华文明，历朝历代都在英雄群体的创业里元气勃发，但又在守成群体的内耗里自掘坟墓；智慧先哲为人类的命运冥思苦想，为延续人类种群想尽办法，但更多的寻常庸众，则享受着先哲的荫蔽，吸吮着前贤的财富，自己却尔虞我诈、算计经营……这不仅是过去的事情，也是现在的事情；不仅是他们的事情，也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不仅是虚构的事情，也是当下的事情。

于是，我们看到布鲁斯伤痕累累少小离家老大回，我们看到布鲁斯众叛亲离无人问，我们看到布鲁斯被集体绞刑，我们看到布鲁斯的英雄塑像高高挂起，我们看到布鲁斯的肉体在现实中被践踏，又看到另一个布鲁斯被封印为英雄和偶像。作为观众的我们，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掉。海尔姆兹小镇的镇民们对不起布鲁斯，可我们自己呢？我们做到了吗？

人性的选择是必然的，现实的借喻是深刻的，可是整体文本的处理，却又朴实无华。这又不由让人心生感慨，整个剧本，没有结构花招，没有叙述法宝，从第一个典礼到最后一个典礼，所有的场次都非常集中，分别是广场、公园、镇长家、布鲁斯家、牢房、镇长家、典礼几处，没有内心外化，没有象征空间，一切都中规中矩、水到渠成。如果说，若有叙述模式，那么，就是“小镇模式”——一如《狗镇》《我们的小镇》《乡村》……在小镇里展开规模不大但千丝万缕的人物关系，所有的因和果，都系在英雄布鲁斯的身上。除此之外，斧凿不多。

也许，有些好剧本是文章天成的。

我们颇为欣赏的，还有2015级戏文二组在创作这部作品时的专注态度。这种专注的创作态度，使得他们心无旁骛。作品的成功应该提醒我们，近些日子，我们忙于申报各色项目、各种课题，忙于配合各种上级工作、组织各种比赛晚会，或你争我赶，或暗暗较劲；或紧跟潮流，或取悦观众，却恰恰忘记了戏剧创作本身的目的：思想。戏剧因身为艺术而保持纯粹，创作因追求思想而拥有尊严。

要祝贺2015级戏文二组的毕业演出，《海尔姆兹小镇》扎扎实实、纯纯粹粹，于是，也就成了当头棒喝，拥有传神刻骨的艺术含量。因此，这不仅是云艺2019年毕业演出季最为精彩的剧目之一，也是近年来戏文原创剧目中的最佳剧目之一。

因此，让我们为你写点什么吧——《海尔姆兹小镇》！什么也不为，只因你应有的简单、干净、深刻、残酷，只因你让戏文专业回归了编剧应有的荣耀，只因你让剧场成为剖析人性、直面灵魂的道场，只因让戏剧本有了艺术应有的尊严……

还有一点值得我们注意的经验：由于剧目中所出现的角色众多，所以，除了戏文专业的同学以外，我们还邀请了部分表演、导演专业的同学参与演出。但特别有趣的地方是，从理论上来说，表演、导演专业的同学应该比戏文的同学演得更好，但事实上却恰恰相反，反而是戏文系的同学对人物的揣摩更深，表演也更好，也许在台词、形体上的技巧表现略逊，但是，在思想的把握上显然更为深刻。这倒再度说明了技巧和思想的关系。戏文系的同学理解台词、了解人物，把握了思想，在此基础上，即便技巧差一点，观众也可以接受。但是，如果仅仅只有技巧，而不去把握思想内涵，那么，表演就只剩下空洞的皮囊了。

这是表演上的经验，但也是导演、编剧乃至一切艺术创作的铁律。